第十一回少小相逢客 何人知玉声(3/3)
道凤儿姑娘年纪比我大还是小,该唤师姐还是师妹?”
凤儿脸色凄然,唐宁轻声对韦玉筝道:“凤儿姑娘出身孤苦,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
韦玉筝满心歉然:“对不起啊,这样吧,我就唤你师姐吧。
”
凤儿看她天真,反觉得自己心思太多了。
一片紫影,唐宁便知是谁来了。
果然那紫衣女子到了近前,冷冰冰的对凤儿道:“你这死丫头,一年多跑哪去了?”回头看到唐宁,再看凤儿的眼神,冷笑道:“原来为了这小子。
”
凤儿见她的神色,晓得不好,果然那紫衣女子箭已露头,忙呼道:“姑姑。
不关他的事。
”
紫衣女子:“你紧张什么,怕我杀了他?”
凤儿颤声道:“不,不是。
”
紫衣女子桀桀笑道:“既然不是,那我就杀了他。
”凤儿凄声道:“不要。
”
紫衣女子恶狠狠道:“那你是不是喜欢他?”凤儿痛苦不堪,闭上双眼。
紫衣女子厉声道:“天底下就是瘸子聋子傻子,你都可以喜欢,就是不许喜欢太乙门的人。
”
老疯头厉声道:“你这妇人,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紫衣女子冷笑道:“我便是不讲理,你又能怎么样?”
老疯头道:“我却偏要她喜欢唐宁。
”
唐宁脸色尴尬异常,这两位年纪不小,却行事荒诞,倒似他与凤儿只是两只泥娃娃,爱摆在一起便是一对。
紫衣女子冷笑道:“凭你?”一支银箭射来,老疯头轻轻扫在一边。
紫衣女子连发三箭,老疯头一一挡开,一晃欺上身来。
近距格斗,银箭毫无用处,那女子展开小擒拿手。
又怎经得老疯头的怪招,那女子连连后退,凤儿急道:“姑姑,你们别打了。
”
老疯头占尽上风,知道那女子只是暗器厉害,拳脚在自己手下过不了二十招,住手不斗,喝道:“怎么样,老疯头的拳脚还可以讲话吧。
凤儿,你听我的话,我为你做主。
”
紫衣女子喝道:“你敢不听姑姑的话?”凤儿从来怕她,颤道:“不敢。
”
老疯头喝道:“那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老疯头一向视凤儿如袁聪。
两个人停了手,口角却停不了。
凤儿左右为难。
紫衣女子道:“凤儿,你若敢喜欢他,我就杀了他。
”
老疯头嘿嘿一笑:“凭你的功夫,杀得了么?”
紫衣女子冷笑道:“有你在,我杀不了,可你能天天守着他?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就等着给这小子收尸吧。
”忽然间三支箭射向唐宁,毫无征兆。
老疯头身形如电,拍落两支,只留第三支箭唐宁自然轻易避开。
他如今已不是当年终南山中那个浑不知江湖事的少年了,虽说敌不过那女子,要射中他倒也不易。
老疯头怒吼一声,又要动手,唐宁道:“前辈停手,你二人都是凤儿姑娘的亲人,别为了这无稽之谈相拚,让凤儿姑娘为难。
”
凤儿凄然道:“你们别争了,我又不是人家的什么人,你们……”直觉得伤心欲绝,恨不得就此死去。
紫衣女子冷笑道:“看到了吧,太乙门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东西。
”
韦玉筝动了气,唐宁怕她闯祸,连忙拉住。
紫衣女子冷笑道:“人家既然成双成对,你还掺和什么?”
凤儿不敢开口,唯恐说错什么,紫衣女子喝道:“怎么,还不走么?”
老疯头瞪了唐宁一眼,道:“凤儿,别走,和我上华山去。
”
紫衣女子冷笑道:“和他还是和我走,你自己看着办。
”
凤儿知道紫衣女子威胁她若不走,今后就要追杀唐宁,伤心欲绝,又不敢流露,只得低头跟她离去。
老疯头顿脚怒吼,瞪了唐宁一眼,气冲冲上华山去了。
韦玉筝道:“宁哥哥,你怎么不留下凤儿?”
唐宁苦笑道:“这是随便能留的事么?”
韦玉筝道:“你不喜欢凤儿么?”
唐宁想起阿元,黯然长叹。
一日过了风陵渡,到了蒲州境中,韦玉筝道:“宁哥哥,我读过元稹的《会真记》,其中所提的普救寺便在此间,我们且去看看如何。
”
唐宁笑道:“《会真记》只是一篇传奇,虚构其事,未必便有甚么普救寺。
”
韦玉筝却道:“一定有的。
”逢人便打听,果然有一座普救寺。
韦玉筝连连拍手叫好,急匆匆向那普救寺赶来。
唐宁微笑相随,心道在翠华山见到的韦玉筝是隔得很远的天上小仙女,现在竟一下子成了嫣然可亲的小妹妹,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普救寺中,香火却盛,除了善男信女之外,却有许多读书人,人人手捧一本《会真记》,在寺中四处巡看,指点何处是莺莺所居,何处又是张生所居。
寺中居然有一座莺莺塔,唐宁哑然失笑。
韦玉筝却兴致勃勃,口中吟着崔莺莺的《寄诗》,抬眼望着唐宁,笑道:“宁哥哥,那张生是否因崔莺莺自荐而轻薄于她,才始乱终弃?”
唐宁笑道:“此不过元稹虚构之故事耳。
”
韦玉筝撅着嘴道:“我倒觉得实有其事,不然那故事何以写得这般真挚,你看这里还有莺莺塔。
我想那张生分明便是元稹自己。
”
唐宁笑道:“元稹十五岁便已在长安明经及第,与那张生二十岁尚未应试怎会相同?元稹是元和初应制举第一,并非进士出身,当然也不是甚么状元。
贞元中,这河中一带甚是安定,崔莺莺母女怎会居于佛寺?可见这不过虚构之事。
至于莺莺塔,自然是因大家慕名而来,寺中僧人借机附会而已。
”
韦玉筝争辩道:“我便认定其事是真。
宁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张生是否因崔莺莺自荐而轻薄于她?”
唐宁道:“自古礼法虽有礼聘为妻奔为妾之说,但始乱终弃与女子自荐何干?若是这男子朝秦暮楚,便是如汉武帝宠陈皇后,金屋藏娇,最终还是弃之长门冷宫。
若是这男子重情义,便如红拂夜奔李靖,也可白头偕老。
不过这世间偏是才子多无行,方使女子才高薄命,便如卓文君遇着了司马相如。
”
韦玉筝叹道:“司马相如为阿娇皇后作《长门赋》,只知收取千金,何曾想到卓文君?”
两人在这里笑谈,却吸引了数名游客聆听,便有一名书生模样的少年接口道:“自古红颜薄命,实是男子之恶,这位兄台所言甚得其理。
”
两人转头看时,只见这位相貌清秀,身材也偏瘦,上前来见礼道:“在下乃云州元清,见过这位兄台和这位姑娘。
”他身旁还有一位公子,自报姓名龙城飞,也是云州人氏,和元清同路而来,还带了一名小奚奴。
唐宁拱手道:“在下唐宁,表字安之,长安人氏,这位乃是义妹韦姑娘。
”此次出门,乃是暗地寻仇,唐宁当然要以读书人身份,便称是义妹。
那元清道:“适才听唐兄所言,对元稹元微之之事甚是明了,这位元微之与在下同姓,故而特来普救寺相看。
不知唐兄何以对元微之之事熟知,莫非相识么?”
唐宁笑道:“唐某自然不识,久居长安,风闻一些故事罢了。
”
那元清道:“听闻元微之任监察御史时,曾与一名宦官在驿站争厅,被那宦官用马鞭击伤脸面,还被贬做江陵士曹,可有此事?”
唐宁道:“确有此事,那宦官名唤刘士元,也是神策军中掌实权的军使。
”
那龙城飞哼一声道:“这些太监,不过能欺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若遇到龙某,倒要让他好看。
”
那元清道:“龙兄武功不凡,当然不惧。
但这神策军权势通天,却惹不起。
”
龙城飞衣着华丽,看上去也是贵门公子,单从名字上看,自然是取自“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听了元清之语,依然笑道:“神策军又如何?龙某遇到了,一般要他好看。
”这龙城飞听口气对自己甚为自负,看上去也是风流倜傥,边笑边向韦玉筝上下打量,见她面白如玉,娇美可人,适才听她谈吐,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
元清道:“贤兄妹来蒲州可是游历,还是访友?”
唐宁道:“久慕河东风光,地灵人杰,特来游历。
”
元清笑道:“河东果然地灵人杰,绛州龙门文中子王通及弟王绩、孙王勃,蒲州王维兄弟、柳宗元柳中庸,并州王翰、王之涣皆负文名。
而当朝晋国公裴度也是闻喜人氏。
”元清如数家珍,“此外大历十才子之中的耿洪源、卢纶也是河东人,白居易的祖籍也在并州太原。
”
韦玉筝自小隐居,很少与外人交往,从前相识之人也皆是江湖习武者。
这元清却是文质彬彬,韦玉筝喜欢听他讲话,便道:“元公子对河东如此了解,不知这左近可有甚么名胜?”
元清道:“最近者莫过中条山五老峰。
”
龙城飞忽道:“这中条山却是江湖前辈中条三友隐居之处。
”他又看一看唐宁二人,笑道:“唐兄一望可知也是读书人,韦姑娘天生丽质,娇怯文雅,想来必是一个才女,龙某与你们讲这些江湖事迹,却是文不对题了。
”唐宁与韦玉筝相视一笑。
元清道:“贤兄妹若有逸兴,不若同往五老峰一游若何?”
唐宁心道:“此次与筝妹出门,虽然所图之事几无希望,但究竟不是游山玩水,这二人并非熟识,不宜同行。
”便拱手道:“在下兄妹今日已行长路,正待稍歇,便只有多谢元公子的盛情了。
”
龙城飞笑道:“要韦姑娘这样的一个美人步行,实在是唐突佳人,我们自然雇轿前去。
”韦玉筝虽然清纯可人,却也不是很有颜色的美女,实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龙城飞直直的看着,甚是无礼。
韦玉筝听到龙城飞称她美人,虽有几分无礼,也很受用,嫣然一笑,龙城飞自觉得意。
唐宁看龙城飞和元清的装束,已知二人家中一贵一富,作惯了少爷的,依然拒却。
才出普救寺不远,便有一队骑兵截在道中,将龙城飞围住,当先一位军官冷笑道:“哪里来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和神策军过不去。
”
龙城飞笑道:“便是你大爷龙城飞。
”
那军官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敢对神策军和刘公公口出不敬,撞到老子手里,算你倒霉。
”
唐宁远远的观看,见那军官居然是长安剑宫弟子,当日在华山脚下围攻自己的八人之一,想是后来随神策军护送裴度到淮西前线,有功到蒲州作了一名军官。
那军官与龙城飞皆是颐指气使惯了,两下里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
这龙城飞确有些本领,七八名兵将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小奚奴有十四五岁模样,忠心护主,也敌住余下三名兵士。
还好双方也不敢轻易弄出人命,不使刀剑,只以拳掌相斗。
两下里打得个平手,斗了半个时辰不分高下,那元清目光中颇有企羡之色。
唐宁见龙城飞所使的大约是六合掌一类的功夫,单论拳脚功夫却也不弱,两下里也无甚危险,唐宁乐得旁观。
那军官见久战不胜,围观之人渐多,人人脸有嘲讽之色,不禁恼怒成羞,拔出长剑,那些兵士也纷纷拿枪拔刀。
围观众人齐声惊呼,那小奚奴也有些脸上变色,叫道:“我家老爷是云州将军,你们敢伤我家公子一根汗毛,我家老爷一定要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
那些兵士听闻是官宦子弟,果然逡巡不前,那军官笑道:“我道是天王老子呢,区区一个小州镇将,敢同神策军和刘公公过不去,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呢。
”持剑便要动手。
那龙城飞一直脸露不屑,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听到此语,方才醒悟自己动手不要紧,若果然伤了这些人,会连累父亲,不禁有几分犹豫。
元清原先见龙城飞神色轻松,挥手退敌之间十分潇洒,赞道:“这才是云州龙公子,不愧人中龙。
”这时见那些军将动了兵刃,也不觉担心起来,向唐宁道:“唐公子,这事如何是好?”
唐宁笑一笑,从人群中走出,向那军官拱手道:“这位兄台,龙兄台,两位本是意气之争,刀剑无眼,若不慎伤着了谁,竟成深冤,又有何好处?两位且看唐某薄面,就此罢手如何?”
那龙城飞心道:“你不过一介书生,却来管这种闲事,真是迂的可以。
”
却不想那军官向唐宁恭恭敬敬道:“既然是唐公子出面调停,在下便不再追究此事。
不过此人若再放厥词,在下可就要得罪了。
”他已经知道唐宁与阎峰兄弟相交,自然要卖他这个人情,犯不着得罪代掌门的朋友,再说唐宁的功夫收拾他是绰绰有余,当下麾众而去。
龙城飞只道那军官不敢真的动手,借唐宁出面正好找一台阶而下,面露得色,虽也向唐宁抱拳道一声“谢了”,但显然言不由衷。
元清兴高采烈道:“龙兄台、唐兄台、韦姑娘,今日大家意气相逢,正是人生快事,小弟做东,请众位到酒楼一饮,万勿推却。
”一把携了韦玉筝便去。
韦玉筝脸色羞红,忙将手挣开,眼望着唐宁,一脸委屈。
元清登时醒悟,赶忙致歉,却携了龙城飞先行。
这酒楼在离普救寺不远的小镇,也是客栈,虽说不大,却是雅致。
元清家中豪富,出手阔绰,那店家将拿手的好菜尽端上来,也不过十两银子,对元清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龙城飞与元清是同窗,元清对龙城飞极是夸赞,原来龙城飞在云州也是颇有侠名。
龙城飞好武,毕竟也是读书之人,在韦玉筝面前也做言语文雅。
元清与龙城飞两人报了家门,正欲向唐宁二人问讯。
邻座却走来一人,向唐宁拱手道:“遮莫是唐宁举人?”
唐宁忙起身还礼,见来人是在河东并州读书时同榜举人,姓王,便道:“原来是王举人,幸会。
”
那王举人道:“四载未见,唐举人风采更胜少时,这些年一定显达。
”
唐宁笑道:“哪里,唐某犹是一介布衣。
王举人因何也来蒲州?”
王举人叹口气道:“惭愧,惭愧,王某应试不第,又是落魄而归啊。
”
唐宁算一下日子,已是秋后,笑道:“可不是秋闱方过。
王举人胸怀锦绣,一试不第,何须灰心,来年再考便是,岂不闻‘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么?”
王举人叹道:“王某已是连续三年落第了。
今年原准备了不少咏景和感怀平定藩镇天下一统的习作,谁想试题居然是《玉声如乐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破题才好。
”
唐宁笑道:“这题目确也怪,玉声清脆短促,如何‘如乐’,想来必是心里之声,非是耳闻之声了。
”
王举人抚掌叹服道:“唐举人果真胸中怀玉,你十六岁中举,才华远胜王某,州里应选送你应试才是,王某忝占其位,实在惭愧。
”
唐宁笑道:“王举人文才乃是诸生中第一,何须过谦。
唐某客居并州,蒙学政抬爱,录为举人已是破例了。
”
元清闻得唐宁十六岁中举,不觉刮目相看。
龙城飞在云州一向自负文武双全,如今看来文是比不过唐宁了,他本重武轻文,依旧得色不减。
元清便邀那王举人移席过来。
唐宁见小奚奴站在一旁,便邀他坐下,那小奚奴哪敢?龙城飞笑道:“他一个童仆,岂能与诸君共席。
”
其时主仆身份森严,奚族又被视为胡人,奚奴身份更低,几乎与牲畜无二,可以任意买卖。
唐宁出身平民,不存此念,见小奚奴忠心耿耿,对他很是喜欢,便唤选一些酒菜,使他另桌而食。
那小奚奴眼望唐宁,感激不尽,他年仅十四五岁,却已被转卖了三四家,虽然龙城飞教他一些武艺,但平素动辄打骂,心中从不将他当作人看,今日遇见唐宁,竟是平生第一次被看作人来相待,不由得眼中含泪,又不敢在龙城飞面前流露,只得背身和泪饮食。
五人便谈论一些文人的趣事,那龙城飞说的是崔护人面桃花的事。
此事距今不过二十三四年光景,流传甚广,崔护如今做到岭南节度使。
唐宁是长安人,自是知道的。
龙城飞一面讲故事,一面屡屡察看韦玉筝的表情,虽然目光直视无礼,但他心中自然是将韦玉筝比做那美丽女子,是以韦玉筝也不生气。
元清讲的却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更是人人皆知。
花木兰是武将,他讲这事自然是讨好龙城飞。
韦玉筝听到花木兰乔装男儿之时,内心一动,她见龙城飞直视自己而唐宁视若无睹,不由得心中有些着恼,故意与元清多加谈笑。
唐宁与韦玉筝欲去河北,要取道并州。
龙城飞与元清要回云州,也经并州,便邀唐韦二人同行。
二人不好拒却,便同路而行,共王举人、小奚奴六人。
一路而行,龙城飞倾慕韦玉筝之意更明,处处讨好,十分殷勤。
韦玉筝恼唐宁不理,便故意与元清亲近些,看唐宁依旧没有甚么反应。
众人一路沿汾河北上,到了汾阳一带,唐宁发现有一老者不远不近,跟在众人之后。
这老者一身灰衣,满脸皱纹,一双小眼,容貌十分滑稽,令人只消看得一眼,便会终身不忘。
唐宁已认出这老者,便是在骊山大会上偷了为书记门抄书人的《侠隐记》,被那人骂作西山老贼的灰衣人,见他暗中跟随,想来又要行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