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沧海有代谢 江湖一局枰(2/3)
鞠,有人投壶,有人角抵摔跤,更有人头顶木刻蓬莱三山,山上还有一女子歌舞,便有人在两棵大树间拉长绳过绳桥。
倘若场地再宽大些,只怕马球也有人打。
有此热闹,安子玉岂能不闹,当即上前杂耍,引得众人叫好。
唐宁正道这安子玉只怕又要借机大肆下手,却见一老者须发尽白,颤颤巍巍上前揪住安子玉,哭闹道:“西山老贼,你快还我的《侠隐记》来。
”
安子玉大惊,又逃不脱去,两手一摊。
那老者就他身上掏去,只有一堆胭脂茶饼之类,哪有《侠隐记》,当即倒地嚎啕,如丧考妣。
唐宁上前道:“老丈何须如此,一本《侠隐记》么,我请神偷还来。
”安子玉怯生生道:“不在,不在我身上。
”看来乃是老大。
那老者不依道:“老臭贼,都为你窃了我这宝书,害得我十二年来颠沛流离,好生辛苦,你还我书来,你还我书来。
”
安子玉见骊山大会当众被擒,这还了得,一伸手从身上不知何处取了一块宝玉,递与那老者道:“这个赔你。
”那宝玉晶洁无瑕,价值连城,西山神偷偷遍天下,贵重之物自然不少。
那老者依然哭道:“不要不要,我只要那《侠隐记》。
”
韦玉筝识得那玉珍贵,向那老者道:“老丈,这块玉价值千金,那《侠隐记》最多不过,好像是五十两黄金吧。
这块玉价超十倍不止,有此一玉,从此可作富家翁,足抵你十二年辛苦,如何不要?”
那老者泣道:“我凭一笔好字,与人抄书,衣食无忧,作富家翁不过食精衣鲜而已,非我所求。
”
韦玉筝道:“老丈所求为何?”老者边泣边道:“当年凭一本《侠隐记》行走江湖,那些山寨帮会奉为上宾,受人敬重,如此风光滋味岂是金银可换?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韦玉筝差些笑倒。
那老者揪住安子玉不放,大哭大骂。
此事惊动杨投,过来询问。
那老者见了杨投,磕头作揖道:“杨大侠,这安子玉盗我宝书,求大侠为小老儿做主。
”
杨投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作主。
”却有一弟子在旁道:“禀掌门,这老丈是当初弟子雇来抄写《侠隐记》者,后来托弟子向掌门求得一书。
”
侠书记杨投道:“原来如此,然则你又非我书记门下,不好做主。
”
那老者哭道:“小老儿恳请杨大侠再赐宝书。
”杨投皱眉道:“你书被人盗去,如何来向我讨,要讨直管向此人讨去。
”那老者便揪住安子玉不放。
那本书现放在太原西山老巢,安子玉便是想还也还不出,只得向唐宁韦玉筝求救。
唐宁笑一笑道:“杨掌门可否……”后面还未想好是怎生处理。
杨投已满脸堆欢道:“唐大侠放心,此事便交与杨某吧。
”从怀中取出一本《侠隐记》,当众按上两叉指印,送与那老者道:“此乃本月新版,小心莫再失去了。
”
那老者千恩万谢,四周一片羡艳之声。
那老者才走出十数步,已被一众江湖人物簇拥而去。
杨投又向唐宁笑道:“在下适才又苦思,为各位大侠选取几个别号,想请唐大侠雅正。
”
唐宁笑指老疯头道:“前辈进士出身,功夫超凡,杨掌门何不找其商议。
”杨投道:“正是,正是。
不过稍候仍须唐大侠过目。
”果然去寻老疯头。
这一下更不得了,侠书记身形异于常人,人人皆识,如此对唐宁恭敬有加,唐宁声望更高。
原先到翠华山与长安剑宫观战的江湖人物识得唐宁也罢了,其他人物也是个个拱手抱拳,口称“唐大侠”“唐夫人”。
唐宁最不惯招摇人前,此时却所行之处,人人执礼甚恭,心中无论如何不是滋味。
韦玉筝也听得“唐夫人”三字不大顺耳,间或听见有人呼作“韦女侠”,便回首一笑。
她戴着帷帽,虽看不清样貌,但江湖人物何等乖觉,其后之人便多称“韦女侠”了。
安子玉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怡然自得,左顾右盼。
唐宁见随意漫游已是不能,遂携韦玉筝到太乙门处。
韩湘子修道心诚,未来骊山,只有杜颖前来。
天下江湖帮会门派远的如岭南相距数千里,自不能全部及时赶到。
胖大道士等人借等待之际,已纹枰对弈,只是人声厮闹,却也静心不易。
所谓上行下效,这江湖前辈一旦弈棋,后生小辈们自然心生效仿,当时场中便开出十数局来,就地取材,划地为盘,土石为子。
围观者屏声静气,引颈张望,这江湖中一时之间会弈棋者隐然高人一等,那携了棋盘棋子之人更加受人敬重。
此刻那些游侠儿也不再引伎弹唱,一般的摆案对弈,作斯文模样。
乐伎观战,时而指点,时而嬉闹,也是乐在其中。
不久东南一处争斗起来,一人道:“此处我才拔一子,如何你立即反提过来,分明不懂打劫。
”
另一人怒道:“老子在寨中二十年,除了寨主,谁也没我资历长,劫了八十九次镖,你居然讲老子不懂打劫。
”
两下里厮打,惊动多人。
老叫花子正在下棋,对唐宁道:“乱哄哄,打扰老叫花子思路,小举人,你去看看。
”
老叫花子棋臭,偏说别人扰他思路。
唐宁含笑而去,见郑奇已在那里处置,那二人被郑奇点中穴道,兀自争论不休。
郑奇笑道:“你二人是下棋呢,还是劫镖。
”那二人道:“自然是下棋。
”郑奇到棋盘前张望一下道:“不错,正是打劫。
棋中这‘打劫’规矩却同你黑道有点点不同,你黑道打劫那是一支响箭,便动手杀上,你争我夺,松不得手。
这棋中‘打劫’却要先到别处走一手,别人应了,才好来拔此子,这确是你错了。
”
先一人得意道:“我道如何。
”那后一人不服道:“他妈的,既然要停得一停,到别处下手,又为啥唤打劫,这不是存心戏弄某家么。
”
郑奇眼睛一转笑道:“这声东击西不是你黑道常用之计么?若是一块没眼的棋子被你围死了,如同持刀对着老弱妇孺,那还用得着动手‘打’出力‘劫’么,伸手去取便是。
既然是‘劫’,便有动武的味道,既然动武,便不只你打人家,人家也要打你了。
譬如要是我从你手中抢去一个包裹,你想抢回去怎么办?”
那后一人道:“老子便来揍你。
”一想方才被人家一指点了穴,到现在还动弹不得,揍什么人呐,只有挨揍的份。
哪知郑奇笑道:“不错,你自然来揍我,不过揍哪里?揍我手中包袱么?”
那人见郑奇居然不揍他,松一口气,听了郑奇之言又奇道:“为啥揍包袱?自然是揍脸,不过大侠现在莫揍我脸。
”
郑奇笑道:“不错,要抢包袱,自然不能生拉硬拽。
你打我脸,我一挡,你不就乘机抢回包袱了么。
”
那人哈哈大笑道:“对,对,对。
应该这样打劫,这围棋里的弯弯还真他妈的多。
”
唐宁一笑返回道:“这黑道也讲规矩。
”却见韦玉筝与杨投低语几句,杨投拼命点头。
唐宁待韦玉筝回来,低声笑问:“你找侠书记做甚么?”
韦玉筝笑道:“不告诉你。
”忙打岔道:“奚郎来了。
”
奚郎奔来跪在胖大道士身前,胖大道士呵呵笑道:“奚副帮主,快起,快起。
”奚郎道:“奚郎恳请师父再收录门下。
”
胖大道士摇头道:“师徒只是虚名而已,过得多年,你依旧未解‘不遇’。
”
奚郎失望而起,叹道:“奚郎与师父才是‘不遇’。
”过来拜见唐宁韦玉筝与杜颖等太乙门师兄弟。
这时原先学宫同窗来请唐宁,唐宁推辞不去。
那人道:“唐兄望在昔日同窗情义上行个面子。
那游侠会闻得我等是唐兄同窗,破例准备设立元老堂,只需唐兄作个中证。
”
唐宁哪肯去应付这些纨绔游侠儿,正苦思不得法,又有同窗将郑奇拉来,向二人求恳。
郑奇边走边笑道:“大家不同门派,长安游侠会好大的声望,在下哪能插手别家门派大事。
”见了唐宁,也是一脸苦笑。
那几人见请不动唐宁与郑奇,这颜面就要扫地,不知哪一人灵机一动道:“唐兄若不便前去,请借箫剑一用,便如唐兄亲去,只消半柱香功夫,定然完璧归赵。
唐兄若不放心,在下这里有两颗明珠暂作抵押。
”
唐宁吃他们纠缠不过,将箫剑拔下交与一人,那人才转身,已见游侠会首领到了跟前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唐大侠。
小弟生的晚,无缘进学宫与两位前辈同窗,不过小弟表兄赵某也是大侠同窗,小弟论起来便是两位前辈的小兄弟了。
今后两位前辈如有差遣,敢有不从。
”
唐宁无心与他多谈,敷衍两句。
那些学宫的同窗学弟才兴高采烈而去,从此得以留在游侠会中,继续作那少年子弟行径,真乃人生最大快事。
哪知过得一刻,那同窗又来道:“再烦劳唐兄为我游侠会题字。
”取来一块镶金木匾。
唐宁不禁有些恚怒,正要拒却,郑奇忽道:“你先回去,我与唐大哥先商议一下。
”
那人去后,郑奇笑道:“唐大哥,怎生想法教训教训这帮家伙。
”韦玉筝丁云在旁早已不满,听闻郑奇所言顿时来了精神,更将杜颖拉来商议怎生捉弄那些游侠儿。
唐宁道:“这些都是些无赖子弟,捉弄他们作甚,不题便罢。
”
韦玉筝却道:“不成,一定要题,而且要让这些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挨了作弄还不知晓。
”
唐宁也随他们思索,道一声:“有了。
”讲与四人,四人大笑叫好。
郑奇却去唤那游侠会首领道:“我唐大哥也不是随意下笔之人,看在你等与他有些缘由份上题字,却不能慢待了。
”
那首领笑道:“这个自然,古人道一字千金,这润笔之资自不会少。
”
郑奇摇头道:“唐大哥是甚么人物,会要你们的金银?不过这所题之字却不能亏待。
”
那些游侠儿皆道:“自然,自然。
”一起到唐宁身边,准备案头纸张笔墨。
唐宁横写“长安游侠会”五个大字,圆润方正,那些游侠儿大声叫好。
唐宁又在其后纵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行小字,却是行书,飞扬飘逸,那些游侠儿更加快活,这两句自然是赞他们“更上一层楼”了。
郑奇道:“字呐要用刀刻,填以墨汁,以示入木三分。
这‘白日依山尽’要用白银镏字,体现这‘白’字,‘黄河入海流’自然……”
一名游侠儿抢着道:“用黄金镏字。
”郑奇道:“不错。
如此方能存之长久,不怕日晒雨淋。
”那些游侠儿大喜,欣然而去。
老叫花子早被终南道人杀了个落花流水,让出位置,在旁看唐宁写字,对唐宁道:“小举人怎么真的给这帮纨绔题什么字。
”郑奇笑道:“嬴前辈再想想。
”
老叫花子想不出。
老疯头却已想到,笑道:“白银日依山尽,黄金河入海流。
”
老叫花子哈哈大笑。
老疯头道:“这些少年果然是金银外表草木肚肠,唐公子劝勉他们更上一层楼,用心良苦。
”
郑奇笑道:“前辈低声,小心被人听闻。
其实这里尚有二字最绝,便是‘欲穷’二字,这银山金海,只要‘欲穷’,没有做不到的。
”
然则未过一刻,那学宫同窗又来道:“实在烦劳唐兄,那教坊见唐兄为游侠会题字,也想求取墨宝。
”
唐宁不豫道:“教坊又非江湖门派,怎不找那王孙公子文人墨客题字?”
那人道:“那刘十五娘道,长安三教坊,除蓬莱宫外教坊已废,光宅坊右教坊与延政坊左教坊皆在,右教坊善歌而左教坊善舞。
她们得公孙大娘所传,善舞剑器,也算江湖一门,请唐兄为她们题一‘剑器门’。
”
唐宁哑然。
郑奇道:“剑器门一向不大行走江湖,多与贵游侠会来往,应由游侠会才俊题字。
牧之既曾为游侠会首,又为当今少年文坛第一人,此字当由牧之来题最妥。
”
唐宁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搔头道:“果然如此,回长安后我便去寻牧之。
”边走边搔头。
唐宁长吁一口气:“多谢郑兄弟解围。
”
韦玉筝笑道:“梨园传唱,最是能流芳千古,你这么拒却,将来无人知你唐宁了。
”
唐宁长叹一声道:“我若能写得一篇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杜牧的《阿房宫赋》,便无梨园传唱,一般会流芳千古,可惜至今无佳作,连个二流也算不上。
”
韦玉筝轻轻道:“对于我,有一句‘对面东风不解愁’便足矣。
”当年唐宁又到成都,韦玉筝留在杭州,唐宁曾做诗相寄“望江楼上望江流,对面东风不解愁。
万点相思逐水去,一分可有到杭州?”
韦玉筝心道:“可是凤儿孤苦伶仃,竟为了成全我不知所踪,我托书记门寻找,却不知能不能找得到。
找到了……找到了……又怎么办?”
唐宁见各门各派聚在一起,却毫无组织,反不如当年长安剑宫安排有序,便和胖大道士提起。
胖大道士、少林掌门与云阳道人都是整日修道参禅之人,组织非其所长,只有老叫花子与老疯头谙于此道,杨投自告奋勇作“书记”之职,记录誊写。
不多时将各门派帮会按序划分,闪开中央空地,分处一圈,也无些许讲求,各自席地而坐。
众门派见少林太乙等名门也一般的与众平起平坐,一视同仁,更加心悦诚服。
胖大道士首先开言,感谢这次千里驰援的江湖同道:“幸赖江湖朋友仗义相助,太乙门不曾被灭,今后江湖朋友有事,太乙门也一定倾力相助。
”
两河江湖人士此次义助太乙门,其中数十位豪客死伤。
有人朗吟道:“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这是李白的《结袜子》,称颂春秋战国时刺客高渐离和专诸,那些教坊乐伎及时配乐。
少林掌门合十道:“数十年来,江湖恩怨纠缠不清,乃在于并无明确的善恶是非标准、侠义规范,人人抱门户之见,积怨成仇,以致连年仇杀不断。
”
老叫花子道:“广观老和尚确实一语中的。
江湖人大多脾气都是直肠子,任性而为,这大义小义可就说不清了,究竟怎样方是江湖正道?”
有人呼道:“存亡继绝,锄强扶弱,赏善罚恶,便是正道。
”
老疯头笑道:“然则善恶又如何区分?”那人道:“杀人越货,欺凌不会武功之人,便是恶。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助孤寡妇孺,便是善。
”
老疯头点头笑道:“不错。
此不过为小善小恶,却非大是大非。
”
那人道:“以前辈之见,何为大是大非?”
老疯头道:“外寇入侵,逆贼作乱,应挺身而出,消兵祸、安黎民,当为大是。
”一时琴笛声起,《塞下曲》过又奏《从军行》,被老疯头挥手止住。
那人点头称是。
又有人呼道:“隋末群雄并起,反叛朝廷,如何要称瓦岗寨等认为义军,而不称逆贼?”
青龙帮中程虎等人一阵鼓噪,被罗坚止住。
老疯头道:“邦无道,揭竿而起,重整乾坤,自当是大义。
不过同是绿林,纵兵抢掠百姓便是乱匪,军纪严明、重信保民便是义军。
”他进士出身,自然更重家国君臣大义。
老叫花子见唐宁一直不言语,笑道:“小举人,你也讲几句啊。
”
唐宁道:“众位前辈面前,哪容晚辈信口雌黄?”老叫花子笑道:“你少客气了,当年在河北道上不是讲得很好嘛,有话便讲。
”
唐宁道:“晚辈十二年前曾见识长安剑宫组织的骊山大会,感觉江湖纷乱,确须整肃。
而江湖之‘称谓’便须斟酌,以大多数习武者之想法,所谓江湖,便是武学门派、游侠剑客,但文人商贾、卜辞百戏多有称江湖者,却与此‘江湖’不同,混淆其义。
”众人频频点头。
老叫花子道:“有道理,以你看不称‘江湖’却称什么?”
唐宁向老疯头道:“前辈博学,这称谓还须前辈拟来。
”
老疯头道:“世间三百六十行,分工不同,统称江湖,此为大江湖。
这习武之人算作一行,是小江湖,却须另拟名字,便应带个‘武’字。
这医者称杏林,士子称士林,莫若便称武林。
”众人叫好。
唐宁道:“既然武林从江湖中列出,那么那些不会武功的江湖门派便应不属武林。
”他讲话自然客气,侠书记杨投也脸上挂不住,堆笑道:“敝门虽说不会武功,但所作所为无不与武林相关,还请忝列其中。
再讲书记门记录侠隐之事,立场要公,一旦弟子习武,便存门户之见,难免偏私,说不定还卷入门派恩怨,这也是有不得已之苦衷啊。
”
唐宁道:“杨掌门编撰《侠隐记》,固然是为人扬名,却不经亲见、只以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