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断弦音消(2/3)
三卫,骑兵之精甲于天下。
大宁夺军之后,北袭蒙元,小试锋芒,果然如臂使指。
朱棣喜不自胜,此次南来,不顾诸将劝阻,执意亲自率领番骑,兵分五路,万马纵横,真如成吉思汗所说:“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攻如凿穿而战!”盈张数十里,横扫北平城下,防守北面的南军七零八落、死伤无算,残兵败将潮水似的向南退却,后方诸军见状,阵脚动摇,恐惧不安。
李景隆心惊胆寒,掉马要走。
郭英看见,一把扯住缰绳,厉声叫道:“大帅,上哪儿去?”
“野战输啦!”李景隆嗓音发抖,“大伙儿退回大营,依靠栅栏固守!”
“固守?”郭英怒道,“守得住吗?”
“那怎么办?”李景隆六神无主,本想撑起主帅威风,可是话到嘴边,虚怯怯全无气势,“呆在这儿任人宰割?”
郭英说道:“眼下退让,正中燕王奸计。
六十万大军一旦大举后退,天王老子也约束不住。
那时叛军势如破竹,只需随后掩杀,就能将这数十万人杀光荡尽。
”
李景隆醒悟过来,忙说:“武定侯言之有理,可是北面崩坏,分明守不住了。
”
郭英说道:“大帅不要自轻,本朝精兵尽集于此,眼下损失不小,可是未伤根本。
五十里而蹶上将军,燕王奔驰数百里,赶到此间,人困马乏,全仗一腔血勇支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以老臣之见,莫如弃北平于不顾,不计死伤,挡住燕王。
只要撑过这一阵,我众敌寡,必有反击之时。
”
李景隆犹豫道:“万一城中守军趁乱杀出,捣我心腹,如何是好?”
“大帅放心。
”郭英悲盯着李景隆,悲愤溢于言表,“长兴侯父子没有白死,北平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
李景隆见他神气,知道郭英将耿炳文的死算在自家头上,与其任他跟朝廷告状,莫如趁这机会,让他跟燕王拼个死活。
同归于尽最好,输了也可将罪责推到郭英身上,治他个指挥不力之罪,当下恭声说道:“武定侯真知灼见,要想重振旗鼓,还需您老亲力亲为。
”
郭英也知道李景隆心怀不善,可时下胜败须臾,顾不得跟他罗唣,领了将令,拍马转身,指挥大军。
叶灵苏返回城中,清点人数,发现盐帮弟子死伤大半。
淳于英血流殆尽,已是奄奄一息。
叶灵苏不胜凄然,忍不住叫唤:“淳于盐使!”
淳于英张开双眼,望见叶灵苏,呆了带,方才认出,惨笑道:“叶帮主,属下不成啦!”
叶灵苏皱眉道:“别说傻话,太医马上就来!”
“帮主!”淳于英挣扎起来,“属下死不足惜,但有一言相劝。
”
“你说吧!”叶灵苏幽幽地道。
淳于英说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兄弟们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么,狡兔死、走狗烹,燕王成功以后,未必容得下我们。
帮主江湖女儿,不是朝堂中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来一定千万小心……”他断断续续,话没说完,就已气竭力尽,喘息两下,撒手去了。
叶灵苏怔忡良久,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伤者历历在目,残损肢体随处可见,城头门前,死难尸首不下万数,死者努眼撑睛,大多不肯瞑目。
叶灵苏浑身发抖,不由心想:“朝廷打燕王,燕王反朝廷,赢了称帝,名垂青史,可是这些死的伤的又为了什么?还有我,这么苦苦厮杀,为的又是什么?”想着深深厌倦起来,“无论为什么,全都不值得!”
胸口一阵闷痛,血气直冲上来,叶灵苏找了一处墙角坐下,长剑拄地,急剧咳嗽,滚热的血水夺口而出,落到手心,分外刺眼。
叶灵苏拭去鲜血,浑身乏力,望着人群来来去去,听着种种惨呼悲号。
城外喊杀震天、炮声动地,头顶狂风凄厉,势如无数虎豹愤怒嘶吼。
“叶指挥使……”远处有人大声叫喊,叶灵苏听得清楚,可也倦倦地不想理会。
她抱紧双膝、蜷缩起来,恨不得从此消失,远离这茫茫尘世。
“不是我,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叶灵苏心中一阵刺痛,“我是一个灾星,当年就不该生下来。
从小到大,我自卑自负,争强好胜,可是……胜了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孤零零的活,乐之扬还有朱微,朱微有乐之扬。
我呢,我又有什么?将来死了,连挖坟掘墓的人也没有。
我杀人太多,天降其罪,孤独一生,也是果报……”
她心灰意冷,半昏半醒,半死半活,一切化为虚无,只有刻骨的孤独涌上心头。
“乐之扬!”叶灵苏的声音很轻,连她自己也没听见。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人不喧,马不鸣,风轻雪静,万籁俱息。
接下来,天地间响起了一缕笛声,飞扬飘逸,带着淡淡的愁意。
“周天灵飞曲!”叶灵苏陡然苏醒过来,“乐之扬!”
将近峰顶,乐之扬越发小心,思忖云虚乘高下击,应该如何应付。
想着斜蹿数丈,盘旋绕到山崖边,纵身一跳,心中拟了十几个变化,以便应付各种攻势。
谁想踏上峰顶,云虚并未攻来,迎面刮来一阵罡风,强劲之甚,吹得他身形摇晃、立足不稳。
乐之扬扎住马步,定眼一望,失声惊叫:“咦!”
山顶模样全变,石屋片瓦无存,“风算仪”不知去向,一股飓风上接高天,搅动云气。
梁思禽盘膝坐在风眼之下,衣发飘动,神情古寂,四周罡风所过,顽石滚动,寸草不生。
云虚站在山崖边上,剑尖指地,盯着梁思禽一脸惊疑。
蓦然间,他看出便宜,迎着狂风踏上数步,绕到梁思禽身后,嗤,长剑破风,刺向他的后颈。
叮,乐之扬赶到,横剑遮拦,两人剑来剑去,连交数次。
狂风中,云虚眼射奇光,乐之扬转眼不及,视线与之触碰,心神登时一迷,只觉对面剑气直冲咽喉,当即身子一仰,箭也似向后蹿出,落地时双脚踏空,居然到了山崖之外,匆忙翻身出剑,铮地刺中崖壁,消去下坠之势。
云虚本想一气刺死这个障碍,可是“心剑”明明制住敌人,紧要关头竟又让他摆脱,追到崖边,失去对手,当下瞪大双眼,向下观望。
风雪交加,下方白茫茫一片,云虚纵极目力,也觉模糊不清。
正焦躁,忽有所觉,掉头望去,乐之扬从另一侧绕了上来。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有所决断,扯下腰带蒙住双眼,跟着踏上一步,仗剑拦在梁思禽和云虚之间。
“又使盲剑?”云虚冷笑,“还嫌死得不够快?”飞身上前,举剑就刺。
乐之扬也是无奈,只要用眼,就敌不过“般若心剑”,唯一之计,就是将生死赌在这一双耳朵上面。
《灵飞经》中一切法门,都是为了淬炼双耳的灵觉,听天籁、听地籁、听人籁,听有声之音、听无声之音,听风雷之急,听气血之微。
此时间,乐之扬舍去视力,听觉增长,身处风暴,仍能清晰听见人体内精气流转、内力运行。
云虚自不必说,梁思禽此刻真气运转,乐之扬凝神细听,吓了一跳。
梁思禽外表静如磐石,体内风雷激荡,数十道真气有如狂龙奔麟,冲出体外,上连天穹。
强敌当前,不容乐之扬细想,云虚出剑之快,白驹过隙也不足形容。
乐之扬如果再练数年,纵使盲目出剑,也能与之一较高下,时下听察有术,可是压根儿来不及变招应对,一时尽落下风,不胜狼狈,若非左手驭气有术,早被云虚一剑钉死。
云虚步步进逼,一轮快剑将乐之扬逼到悬崖边儿上。
风吹山崖,音声不同吹拂平地,故而风声所及,乐之扬一听之下,四周地势也都了然于心。
他试图避开悬崖,奈何云虚的剑势风狂雨暴,一心逼他摔下山崖。
两人长剑一交,乐之扬手背刺痛流血,“真刚剑”把握不住,打着旋儿掉下山去。
本就技不如人,如今连宝剑都丢了,乐之扬陷身绝境,情急之下,手舞足蹈,借着风雪之势,使出“灵舞”功夫,掌力腿风,落到云虚身上,如绳如线,尽力牵扯他体内真气。
云虚知道乐之扬有“驭气”之能,故也时时提防,气血一动,立马运劲相抗,不料乐之扬情急出招,四肢齐动,同时牵扯四处经脉。
云虚始料未及,一时顾此失彼,真气稍稍一乱,出剑失去准头,乐之扬听出风声,歪头让过剑锋,足尖点在悬崖边缘,迎风一转,飘然绕过云虚,回到山顶平地。
云虚稳住气血,转过身来,冷笑道:“你剑都没了,还斗什么?”
乐之扬微露笑意:“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心中有剑!”云虚啐了一口,“你也配用心剑?”
“配不配,试了便知!”乐之扬招了招手,大有挑衅之意。
云虚大怒,挥剑而上。
乐之扬避开长剑,双手如抚琴击鼓,一挑一按,忽拍忽送,双腿横扫纵踢,化为朦胧虚影,一刹那,也不知出了几腿几脚。
云虚直觉不妙,乐之扬手中无剑,不弱反强,身法更快,出手越发果决,举手抬足,云虚真气无不扰动,虽凭心法压制,可是一心二用,剑法大打折扣。
有剑之时,乐之扬总想应付云虚的剑招,可是面对云虚这一等剑客,纵有“止戈五律”,仍是相差悬殊。
乐之扬与他斗剑,可谓以短击长,处处受其压制,手忙脚乱,“驭气”功夫也难以发挥,自牢自困,险些堕入败亡境地。
如今丢了宝剑,好比卸去了枷锁,乐之扬不再想着斗剑,全副心力放在“驭气”上面,空手入白刃,反而生出奇效。
灵道人的武学另辟蹊径、古今所无,乐之扬得了梁思禽指点,博采众长,青出于蓝,所创“驭气”之术,隐隐然已经超迈前人。
云虚纵然见多识广,遇上如此奇功,也无破解之法,他连出杀招,均被扰乱,非但伤人不得,反而气血乱蹿,数十招下来,真气不济,疲态滋生。
云虚惊惧交迸,锐声喝道:“小子,你使的什么妖术?”
乐之扬创出奇术,尚未命名,听了此问,灵机一动,笑道:“这是‘天琴’!”
“天琴?”云虚一愣,“什么意思?”
“真气为弦,随意挑之!”乐之扬笑道,“你的经脉真气,就是我的琴弦。
”说着双手抚按,十指挑动,云虚顿觉经脉颤动、真气不听使唤,慌忙收剑后退,口中犹不服输:“什么狗屁天琴,真是大言不惭!”
乐之扬笑道:“天琴你试过了,且尝一尝天鼓的滋味!”
“天鼓?”云虚暗暗心惊。
“百穴为鼓,随意击之。
”乐之扬双手挥拍、脚尖起落,云虚只觉周身要穴忽冷忽热,突突跳动,不由大惊失色,全力压制穴位异动。
冷不防乐之扬蹿上前来,右手一勾,拨开他的长剑,左掌飞出,啪地击中云虚左胸。
云虚翻身飞出,勉强站稳,中掌处痛彻心肺。
乐之扬纵身赶上,云虚举剑要刺,乐之扬手挥足舞,弹动其真气,鼓动其穴脉,云虚内外受制,仿佛牵线木偶,真气、内力不听使唤,连带剑法也是乱七八糟,长剑落到外门,胸腹破绽大露。
乐之扬挥掌斜斩,正中云虚腕脉,后者只觉一条手臂经脉颤抖,半身麻木,不听使唤,当啷一声,青钢剑坠落在地。
不容他躲闪,乐之扬右脚飞起,正中云虚小腹,云虚百穴齐振,血气冲喉,哇的吐出一股血水,整个儿飞出悬崖,惨叫一声,消失在风雪之中。
终于打败强敌,乐之扬扯下眼罩,一跤坐倒,望着山下,忽然后悔起来。
无论如何,云虚总是叶灵苏的生父,如今不死即残,将来见了叶灵苏不好交代,可是回头一想,倘若云虚胜出,死的就是他乐之扬,另外还得搭上梁思禽的性命。
想到这儿,乐之扬回头望去,忽见梁思禽张开双眼,瞪视远方,面庞抽搐不停,肌肤之下龙游蛇盘,无形之气将要破体而出。
这情形乐之扬也曾见过,当日紫禁城中,梁思禽天劫发作,就是这般模样。
乐之扬跳了起来,凝神听去,又吃一惊。
梁思禽体内的真气狂乱得不可思议,冲入天地之间,搅得风云变色。
若将狂风暴雪比作往而不返的天马,“周流六虚功”就是大而无当的缰绳,挽住狂风之眼,牵之扯之,驾之驭之,扭转风向,助长其势。
梁思禽挽住了风脉,“周流六虚功”也发挥到了极致,仿佛蜕皮之蛇、破茧之蝶,受了风脉牵扯,行将脱离宿主,飘然随风而去。
梁思禽天人之衰,已到破败边缘,浑身骨骼啪啪作响,眼耳口鼻纷纷渗出血水。
“落先生!”乐之扬失声惊叫。
梁思禽若有所觉,回头望来,看见乐之扬,嘴角上翘,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惨笑。
这一笑,乐之扬看出端倪,梁思禽借风失败、天劫爆发,无论家国天下,统统化为泡影。
“落先生!”乐之扬又叫一声,心中灵光乍现,生出一个念头。
“呵!”乐之扬迎着狂风踏出一步,手挥目送,弹“天琴”、鸣“天鼓”,用尽所有心力,制服梁思禽体内狂乱的真气。
“驭气”之法源于《灵飞经》的“灵飞篇”,为了救治叶灵苏,开始有所成就,此后屡经磨炼,渐渐精熟,直至今日与云虚一战,穷极生变,终于大功告成。
“天琴”、“天鼓”以天为名并非夸大其词,但凭这两门功夫,放眼天下已是罕逢敌手可要制服“周流六虚功”,乐之扬仍觉力不从心。
这一门奇功,遇强越强,大如天海,了无边际。
乐之扬驭劲之力越强,梁思禽的真气也随之变强,甫一交锋,“六虚劫”火上浇油,越来越烈。
梁思禽双脚离开,冉冉上升,违逆世间常理,赫然飘在半空。
乐之扬见过这种情形,此后梁思禽身不由主,搅得紫禁城天翻地覆,可是依他的说法,那时的天劫比起现在只算是小巫见大巫,一旦再次发作,威力更胜十倍,不但梁思禽尸骨无存,乐之扬离他太近,怕也难逃劫数。
乐之扬使出全副本事,驾驭狂乱之气,但如蚍蜉撼树,“六虚劫”不为所动,反而勾起他的真气,上冲“百会”,下搅“丹田”,乐之扬胸中憋闷,几乎吐出血来。
“不对!”乐之扬忽有所悟,“我不是抗衡‘六虚劫’,而是化解它的戾气;以强制强,适得其反,还得顺势而为才好。
”
他多次为叶灵苏疗伤,调和真气,疏导经脉,早已得心应手、熟极而流,只是叶灵苏受伤之后、真气虚弱,容易疏导,“周流六虚功”却如洪涛海啸,导引不成、反受其害。
乐之扬凝神听劲,探究“周流六虚功”走向变化,但觉气机虽然狂暴,并非没有规律,而是忽集忽分,分为八股、合而为一。
“周流六虚功”本是融合“周流八劲”练来,梁思禽破功之前,一身真气返归本初,重新分散成“八劲”。
故而抗衡天劫,便得统合八劲,一旦彻底分散,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真气忽集忽分,正是梁思禽极力统合八劲、抗御天劫,只是分多合少,已到强弩之末。
乐之扬听出门道,心想:“真气合一,难以撼动,分成八股弱了许多,或许可以各个击破。
”当下使出“天琴”,趁着八劲分散,勾动其中一股,真气随之而动,梁思禽也是眉尖上扬,流露诧异神气。
乐之扬一招得手,再不迟疑,只将“周流八劲”当做八根琴弦,顺应其势,按宫引商,以灵巧手法抚按拨弄,使其脱出混乱,生出次序,从而纳入自身节律。
这法子与“止戈五律”近似,听风、破节、入律,只有省去“乱武”一段,并不与之相抗,而是引之导之、顺乎自然。
梁思禽觉出乐之扬的心思,凝神守意,也用乐之扬的节奏驾驭真气。
里外相应,乐之扬顿觉省力不少,灵台澄空、心驰意骋,就着“周流八劲”,使出“天琴”之术,弹起了“周天灵飞曲”。
“周流六虚功”的心法本是“西昆仑”梁萧的“谐之道”(见拙作《昆仑》),倘若道心如一,不难调和八劲、统御六虚。
然而人有尽而道无涯,人心易变,因为人生不幸、年老志衰,使得道心失守,出现种种不谐。
所谓天劫,正是因为功力长进,心法不能随之精进,此消彼长,终成解不开的死结。
音乐之道,在于统合五音七律,使其相生相应,不至于混乱无序。
梁思禽钻研音律,也是基于此理,想要从中汲取灵感,补全道心。
可他囿于过往恩怨、感慨日暮途穷,胸中矛盾重重,道心支离破碎,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借助外力,只有死路一条。
乐之扬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所弹《周天灵飞曲》烂如舒锦、无处不佳,音符出于天籁,节律相生相合,正好暗合“谐之道”的奥义。
一曲尚未弹罢,狂乱的真气已经减弱了不少。
雾灵峰顶出现了一幅奇景,乐之扬挽住了“周流六虚功”,梁思禽却扯住“风眼”不放,天上云色越浓,旋涡越转越快,乌黑幽深,杳不见底,形如苍天巨眼,冷冷俯瞰人间。
梁思禽缓过劲来,冲着乐之扬略略点头,突然间,他脸色一变,瞪大双眼,盯着乐之扬身后。
乐之扬也听见动静,回头望去,但见云虚浑身是血,爬上峰顶,拾起青钢长剑,咬牙切齿地向他冲来。
乐之扬腾出一手,飘然拍出。
这一掌暗含“天鼓”,云虚顿觉百穴震动,身如大鼓,心跳如雷,脑子里、耳朵中发出空空怪响。
他摔下悬崖,身受重伤,又为奇劲所制,苦不堪言,可他看出乐、梁二人陷入绝境、难以分心,要杀这两大强敌,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强忍痛苦,一步一挪地走向乐之扬,举起长剑,对准他的咽喉。
乐之扬纵有天大能耐,当此紧要关头,也难一心二用,这边阻挡云虚,那边“天琴”断弦,梁思禽再一次陷入天劫。
乐之扬身处两大高手之间,汗出如浆,精神气魄均已拉伸到了极限,再加一丝一毫,便有断绝之危。
云虚的剑尖越来越近,两人四目相接,云虚狞笑起来。
乐之扬无计可施,只好闭上双眼。
云虚手腕一抖,正要刺出,嗤,他浑身剧震,一截剑尖透胸而出。
云虚看向剑尖,一脸惊奇,突然长剑垂落,身子向前倾倒,撞在乐之扬左肩,软泥一般滑落在地。
乐之扬觉出异样,张眼望去。
水怜影拔回“真刚剑”,圆睁双眼,瞪着天上。
乐之扬回头望去,梁思禽神气痛苦,四肢抽搐,身子越升越高,似要随风飞去。
乐之扬定一定神,弹起“天琴”,挽住周流八劲,奏起灵飞之曲。
这一次再无阻碍,终于弹完曲子,弹了一遍,再弹一遍,六虚之气渐渐驯服,各归其位,周流无穷。
第二遍弹罢,梁思禽飘然落下,盘膝而坐,宝相矜持,通身上下融融发光,整个儿仿佛脱胎换骨。
“城主!”水怜影为这异象所慑,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乐之扬收起神通,环视四周,发现风眼消失不见,峰顶上空清朗一片。
“风停了?”乐之扬不胜诧异。
“不!”梁思禽张开双眼,遥指远处,“在那儿!”
乐之扬举目望去,北平上空乌云聚合,一场风暴蓄势待发。
“朱微!”乐之扬念头闪过,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悸动。
燕军生出疲态,南军并未如愿溃败。
朱棣盔甲染血,双臂酸软麻木,战马已经换了两匹,唯有手中战剑明亮如恒,仿佛春冰秋雪,不染点滴鲜血。
漫山遍野都是南军尸首,可是前方人海汪洋,南军阵势不弱反强,饶是朱棣一世英雄,见这情景,也觉倦怠不堪。
他所以赶回北平,全赖从朵颜三卫带回的从马,一名骑士两匹战马,轮番骑乘,节省马力,故能长途跋涉,奔袭对手。
当年蒙古骑兵就是一人数匹从马,神出鬼没,朝发夕至,袭破无数劲敌。
朱棣事先放出风声,透露大军远在漠北,用来蒙蔽南军将帅,而后衔枚疾进,昼夜兼程,往返数百里,突然出现在北平城下,本想出其不意击溃南军,谁想久战不下,诸军血勇耗尽,斗志大不如前。
朱棣观望南军阵势,忽见一杆“郭”字旗迎风抖动,他恍然大悟,懊悔起来:“我大意了,这些开国功臣,先帝还没有杀完!”
郭英撤回围城之军,布下三重阵势,第一重步骑并用,拼死阻挡燕军;第二重以“玄武车”列阵,南军藏身车内,燕军冲至阵前,弩炮齐用,杀伤战马;第三重郭英轻率轻骑,来回游击,防范燕军迂回两翼。
燕军攻势受阻,锐气消磨,仿佛陷入沉沙泥沼,虽然杀敌无数,但却无法致敌死命。
南军重振旗鼓,人马越打越多,燕军将士杀之不尽,渐渐心生沮丧。
激战两个时辰,始终难分胜负。
燕军人少,铺张太广,阵势显露破绽;郭英趁机派出骁将轻骑,凿穿敌阵,回头逆击。
燕军顿生混乱,朱棣亲率番骑,击退南军,可也折损了不少兵马。
他见燕军七零八落,各自为战,急令大军后撤,收缩阵势,再寻战机。
南军死伤惨重,眼看燕军撤退,竟也无力追击。
郭英缓过气来,整顿败军,他深知番骑厉害,不敢与燕王争锋,打定主意巩固守势,挫其锐气,再行反击
燕军退出两箭之地,人困马乏,箭矢射光,一时也陷入困窘境地。
朱棣观望形势,但觉南军人多势众、防御重重,看来看去,并无可趁之机,不由心生退意,寻思先入北平,休养士马,改期再战。
可是一来人马太多,若被南军堵在城里,北平苦守多日,所余粮草难以供给大军;二来大宁之军兼并而来,未及整训,忠诚有限,连战皆捷无话可说,一旦受了挫折,难免生出二心,那时投降兵变也未可知。
双方各有顾忌,都是按兵不动,适才的动荡战场,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风雪也停了下来,阴霾密布,浓云翻卷,仿佛上苍不仁,正在蓄积怒气。
忽然传来一缕笛声,飘逸有神,婉约动人,放在铁血沙场,当真突兀之极。
数十万人应声望去,西面山坡上来了一人一马,人是美丽少女,马是秃毛瘦驹,身着华美黄衫,手持翠玉长笛,一面吹奏,一面骑着瘦马进入两军之间。
“宝辉!”朱棣眼尖,认出女子。
“阿微!”宁王朱权急匆匆越众而出,想要上前,但被将士拦住。
此时两军对峙,好比两张扯满了的强弓,一方动作,另一方必然有所回应,那时炮轰箭射,朱微死无葬身之地。
朱微吹着《周天灵飞曲》,按辔徐行,直到一曲吹尽,这才驻马不前。
她放下玉笛,环顾四周,尸首一望无尽,鲜血染红了皑皑冰雪。
朱微怔怔地望着,泪水无声流下,化为冰珠雪片。
“阿微!”宁王焦躁不安,嘶声叫喊,他尽力挣扎,可是摆不脱众人阻拦。
朱微听到叫声,茫然回头,望着宁王,神情木然。
“快过来!”宁王用力招手,朱微一动不动。
“宝辉公主!”李景隆得到消息,也来到阵前。
朱微回过头,也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李景隆,你的祖母是我的姑姑,你先父是我的表兄,我们有血缘,是亲人!”
李景隆一头雾水,哼哈两声,说道:“十三姑说得对!”
朱微又注目燕王、宁王,说道:“四哥、十七哥,我们是兄妹、是骨肉。
”
朱棣皱紧眉头,宁王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什么胡话?”
朱微凄然一笑:“亲人反目、骨肉相残,已是莫大的悲剧,你们还嫌不够,还要连累天下人吗?”
“十三妹!”朱棣徐徐开口,“你想说什么?”
“别打了!”朱微嗓音发颤。
战场寂静一下,响起嗡嗡私语、夹杂无数窃笑。
宁王怒道:“大言不惭,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我只懂一件事!”朱微悲哀地扫视战场,“这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朱家人的天下。
总有一天,大明也会亡,可是天下的百姓还会繁衍下去。
”
燕、宁二王脸色阴沉;李景隆也抿起嘴唇,连连摇头;嘲笑声越发响亮,双方将士嘲弄地望着朱微,就像看着一个呆子、傻子。
朱微脸色发白,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掣出一把匕首,噗的扎入心口,晃了一下,就如凋谢的优昙花,飘飘摇摇,坠落马下。
鲜血染红白雪,朱微闭上双眼,右手攥着碧绿的长笛。
风吹有声,雪落无痕,天地之间,一片空寂。
两军将士呆住了,直愣愣地望着地上的女子。
宁王张大嘴巴,两眼发直,仿佛置身迷梦,四周的一切都缥缈起来。
一道人影掠过雪地,来到朱微身边。
叶灵苏白衣斑驳,俏脸惨无血色,她俯下身子,抱起朱微,肩头微微耸动,似乎正在哭泣。
哭了一会儿,她抹一下脸,挺身站起,跳上瘦马,两眼环顾四周,充满轻蔑愤怒。
她将朱微横在马上,轻轻喝叱一声,抖动缰绳,奔向北平。
数十万人马一言不发,目送女子离去,并无一人动弹。
雪野茫茫,朱微死去的地方,留下一摊血迹、两行马蹄,还有一缕笛声,尽管听不见了,那旋律还在众人心中盘旋。
轻风掠地而过,卷起淡淡雪尘,恍若一束白烟,袅袅升上半天。
雪烟飘荡两下,陡然向南飘去,一股狂风猛烈袭来,从北向南,卷起冲天雪尘。
南军人人迷眼,纷纷伸手遮挡风雪,谁知那风并非一阵吹过,而是绵绵不绝,狂风劲吹,飞雪猛起,南军阵势陷身其中,人缩头,马闭眼,人马盘旋,躁动不安。
燕王见此情景,也觉不可思议,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道衍纵马上前,急声说道:“王爷,天予不取,还等什么?”
“你说这风?”燕王瞪视道衍。
道衍点头:“天地一掷,就在此时!”
朱棣醒悟过来,夹马挥剑,纵声高呼:“跟我来!”跃马当先,身边番骑紧紧跟随,一名朵颜骑士狂奔之际,举起牛角号冲天吹响,其后数万铁骑,跟随号角冲向南军。
风势越来越烈,把苍天吹破,将大地翻转,卷起冲天雪暴,拔木滚石,人仰马翻。
玄武车的车盖也被掀开,剩下光溜溜的一群士卒,环顾四周,风雪弥漫,无论人马都一片模糊。
咔嚓,李景隆身后“帅”字旗拦腰折断,旗帜乘风,打着旋儿飞上高天。
燕军汹涌而来,万蹄杂沓,胜似风雷,狂风怒雪从旁助威。
这一刹那,南军将士只觉天穹崩塌、当头压来,个个心胆欲裂,手足发软,漫说应敌,就连站立也很困难。
燕军气势大壮,马借风势,其速倍增,似有一只无形大手在后面推送。
刀砍枪刺,所向披靡,南军掉头逃蹿,往往没挨刀枪,先被狂风吹翻,挣扎不起,惨遭铁蹄蹂躏,踏成一团肉泥。
到了这个地步,郭英纵有孙吴之才,也无法约束大军。
燕军趁着风势,冲锋陷阵,全无顾忌,南军人无战心,数十万人丢盔弃甲、抱头逃窜,可是眼前一片混沌,压根儿不知逃向何方。
原本势均力敌,变为一场屠杀。
风暴持续了半个时辰,平息之时,北平城下已是一片狼藉。
南军不死即降,十成中逃走的不足两成,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