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
颜欢忽然说想参加学校的交换项目,去美国半年。
谢光沂并不是个黏人的女友,英文又半吊子,不想阻止他,也没有跟着出去交换的意愿,只慷慨地大手一挥,“去吧”。
晋升为正规男友的颜欢,虽毒舌本色不改,但该温柔的时候也是能溺死人的。
他揉乱谢光沂的发顶:“我很快回来。
”
颜欢离开的头一个月,两人还每天早晚互发电子邮件。
从第二个月开始,颜欢发来的邮件越来越少。
到第三个月,几乎隔一周才回一封。
第四个月、第五个月……谢光沂彻底失去了颜欢的消息。
半年之期很快到了,颜欢没有回来。
一年后,谢光沂跑到教务处询问,戴着银丝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查了查档案:“哎,他退学啦。
”
两年、三年、四年……这竟然已经是第八年。
谢光沂隔着酒盏,暗自捂住发红的眼眶。
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那样幼稚了。
三
下次见到颜欢,一定要调整好状态,完美地迎击他!
虽然在祁奚面前撂下了如此狠话,但谢光沂很有自知之明——她心里其实是存着点侥幸的。
P市如此之大,无亲无故的两个人要碰面,谈何容易?
尽管早就把与颜欢有关的记忆封进内心最深处的咸菜缸任其腐烂风化,但她对那个人,终究还是有些怨恨的。
曾经夜半咬着被角偷偷哭了千百遍想要知道的他消失的理由,如今已毫无兴趣了,只是单纯地蒸发不了那丝阴晦怨恨的感情而已。
所以,她只能咬牙逼迫自己,却并无把握能像面对一个真正的陌生人那样对待颜欢。
话说回来,颜欢究竟是什么时候回的国,又怎么会跑来P市呢?
谢光沂校对着一篇长文档,一边十指如飞地修改错别字,一边走神走到了八百里开外。
对桌的Anna探过身来,敲敲她电脑的后盖:“总编叫你。
”
谢光沂继续目光发直地、机械地敲击着键盘。
Anna叹了口气,直接使劲给她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总、编、在、叫、你。
”
谢光沂险些被夹着手,啊了一声,茫然回过神:“什么?”
总编室有请。
年过花甲的干瘪老头坐在硕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一派超然物外之姿,手里攥着把蚕豆嘎嘣嘎嘣嚼着。
见谢光沂进屋,他赶紧从一旁纸袋里又抓了些蚕豆:“来来来,你也吃!刚炒的还热乎着,可香了……”
显然是好了假牙忘了疼。
总编找她是为周末增刊的事。
谢光沂皱起眉头,直接推拒:“不可能,我手里几个大选题还忙不过来呢。
”
总编殷殷剥好一颗蚕豆递到她嘴边:“试试看嘛。
多好的机会,升职加薪在未来等你哦。
”
“您自己吃。
别给我灌迷魂汤,好好的晚报搞什么文艺增刊,倒头来又是个烂摊子。
”
老头子收回蚕豆搁进自己嘴里嚼了,然后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光沂,你怎么变成这种坏孩子了呢……还没有付出努力,就先给人家泼凉水……”
谢光沂环起手臂,冷眼看老头子演戏。
总编睨了她一眼,见好就收,摆出一副为了大义后退一步的壮烈姿态:“只帮忙负责一名专栏作家总可以吧?这位是我好不容易撬来的,增刊生死存亡全靠他撑着,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
”
还是这套。
“人家是大学教授,节操有保障的,肯定不会拖稿的!收收稿校对校对就行,多轻松!”
但很可悲的是,她依然吃这套。
谢光沂放缓了口气,朝总编伸手:“资料拿来。
”
老头子快速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P大最年轻的心理学教授,才二十六岁,又是个英俊的小海归。
光沂,你上点心,说不定能把终身大事一并解决了……嘿嘿,到时候要请我喝喜酒哦……”
朝为老不尊的总编先生飞了个恶狠狠的眼刀,谢光沂低头打开文件夹。
“竟然这样”,或“果真如此”。
若非得用其中一个来形容她看到档案上尊姓大名时的心情,应当是后者。
犹带墨香的黑色宋体印着“颜欢”二字,总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就交给你啦?”
谢光沂合上文件夹,一时间觉得心神俱疲,连话也懒得说了。
简单滥俗。
“果真如此”。
她对总编点点头,走到外头大办公室,坐回自己椅子里。
Anna好奇地凑过来套八卦:“又扔什么烂摊子给你啦?”
谢光沂打开电脑,一边输入待机密码一边道:“带专栏,作家是个年轻英俊的小海归。
你要不要?”抬起眼皮瞅Anna一眼,言下之意是“要的话我就让给你”。
Anna笑着直摆手:“我自己的版面都忙不过来了!除了你,谁还有精力应付总编那堆破事呀!”
谢光沂垂下眼睑,挪过光标点开邮箱,心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听了Anna的话,竟油然生出一股扭曲的成就感。
档案里写了颜欢的简单履历和联系方式。
二十岁留洋,进入S大学攻读心理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如今在P大心理学系担任副教授。
好一张金光闪闪的表格啊,谢光沂一边在收件栏里敲下颜欢的邮箱地址,一边想,倘若她与颜欢素昧平生,或许真的会如总编所言,拜倒在这张履历之下,甚至对颜欢生出钦慕之心吧?
但是没有“倘若”。
毕竟是职场上的成年人,因工作而有所接触,不必再寻死觅活的。
谢光沂写好邮件,正要按下发送按钮,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的账户名——她是个懒人,数十年没换过邮箱,如今用的依然是当年和远在美国的颜欢通信的那个地址——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乌龟心态,她还是火速注册了一个新邮箱,把写好的邮件复制过来,仔细检查过好几遍,确定言语没有疏漏后才把光标移到“发送”上,轻击一下。
“颜欢老师,您好,我是《城市晚报》的编辑,来跟您对接增刊专栏的有关事宜。
”
发完邮件,她便打开先前的长文档打算继续校对,没想到颜欢回复得飞快:“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谢光沂的手腕抖了一下,不小心往长文档里多打了好几行空格。
她下意识借了Anna的马甲。
隔着大半座P市,远在网络两端,颜欢也没发现异样,回信非常稀松平常:“好的,Anna小姐,以后麻烦你了。
”
晚上和祁奚喝酒,她说了增刊的事。
祁奚惊得险些打翻酒壶:“哎?!”
谢光沂从他手里拯救出可怜的酒壶,白了他一眼:“大惊小怪什么。
”
祁奚激动得连舌头都打结了:“你知道P市的总人口超过两千万吗?天啊,这真是孽缘啊!”
居酒屋的小电视年久失修,屏幕都泛起了雪花,却依然坚持演着那些爱到要死要活的偶像剧。
谢光沂咬着筷子,看女主角一把推开男主角,自己被迎面而来的货车撞得血花四溅,心想,祁奚这次说错了。
跟“缘分”没什么关系。
而恰恰相反,是将过往的“缘”全部清空了。
然后,才可以如此平淡地重新相遇。
四
五点半起床。
晨浴,做早餐,并拌好谢大福的猫粮,简单清理室内。
七点前出门,要么直接去跑新闻,要么到社里坐班。
中午是绝对无法回家吃饭的,所幸报社食堂的饭菜还不错,如果在外奔波的话就随便买些快餐应付,小票攒了厚厚一沓,留到月末一口气报销。
加班是常态,六点能准时收拾东西跑路才稀罕。
难得不必挑灯夜战时她也不直接回家,而是拖上祁奚去地铁站前的居酒屋一发连日的牢骚。
尽量九点前到家,料理谢大福吃饱之后便下楼跑步一个小时。
出了汗回家洗澡,上床。
睡前音乐是几张听了好些年的电影原声碟,偶尔翻一翻从祁奚那里顺来的画册或小说。
通常听不完一首曲子,翻不过三页纸,便会倦极睡去。
不必再为谁的杳无音信而整夜失眠,不必再守着邮箱直到天亮,只为等一封明知不可能来的邮件。
冷静,安心而自在。
一个人的生活便是如此。
她告诉自己,生活便是如此。
五
之后的状况如谢光沂所愿,寡淡无奇。
每周四下午四点半,颜欢准时将原稿通过附件发到她邮箱,正文写“辛苦了”。
她默默地下载好文档,回复一个“已收到”。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交流。
颜欢的文章犹如其人,用语很随意,却从字里行间透出淡漠的矜贵之气。
应总编要求,他在专栏中用浅显语言讲解心理学的专业知识。
剥离了第一人称,“冷眼旁观”的感觉越发强烈。
谢光沂说不好自己心里浮起的灰淡情绪是否叫作遗憾——从前没怎么见颜欢写文章,原本还期待能借此机会一窥对方深邃的脑沟呢,她果然还是太天真。
至于专栏名称,征询了颜欢的意见,定为“DiamondsAndRust”。
她对祁奚表达了自己嗤之以鼻的态度:“留过洋的人就是高贵冷艳,非要起这种看不懂的名字。
”
然而这次,她的好伙伴祁奚没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反而用种很古怪的眼神看过来:“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啊。
Diamond是“钻石”,Rust是“铁锈”。
那又怎样?
祁奚脸上痛心疾首地写满了“朽木不可雕也”。
“如果把正常的女生比喻成《英文叙情诗一百首》,你这家伙活脱脱就是本《简明英汉词典》,还是老掉牙的1963年硬壳便携版!”
勤恳务实的新闻工作者听了文艺小编辑这样的比喻,只觉得更茫然了。
倏忽一个多月过去。
又是周四。
谢光沂从外头采了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