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试(3/3)
行至面前,屈原落落道:“姑娘可是昭碧霞?”
昭碧霞一怔,看向眼前清逸的男子道:“屈公子好。
”
初次见面,两人不免微微尴尬,昭碧霞顿一顿道:“辛苦公子夜里出来,确是有一事相求。
”
屈原看这女子落落大方,便直言道:“姑娘请讲。
”
昭碧霞微微一施礼道:“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我想公子必已知悉昭屈两家欲联姻之事,我且与公子直言,我早已有意中人,所以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还望公子与令尊大人即刻退亲。
”
昭碧霞坦然直言,让屈原微微一怔,他不由开怀大笑,抚掌道:“诚天助我。
”
昭碧霞静色看向他道:“公子何意?”
屈原微微一笑道:“甚巧,我与姑娘处境相同。
”
昭碧霞极感出乎意料,她之前预想了屈原的各种反应,不料竟是最理想的一种,她大喜道:“那我们当齐心设法解除这婚约。
”
说到此处,屈原微微皱眉道:“我亦在努力,但收效甚微,家父今日还为此事对我拍案而起。
”
昭碧霞略一思忖,看向屈原道:“我有一策,虽无胜算,但亦当垂死一搏。
只是……需要公子稍做配合。
”
屈原一怔,喜道:“姑娘直言,但有利于解除婚约,屈某必尽力而为。
”
昭碧霞微微脸红,吞吐道:“他叫仓云,本是昭府门客,才志俱高,但屡考功名不中,父亲因此不悦,也反对我们成婚。
碧霞得悉公子将负责此次文学侍从擢选,我想他若考中,父亲必不得如此强硬阻拦,我亦有理由再次请求父亲解除婚约。
因此,我想求屈公子阅卷时多留意他。
”
这是昭碧霞第一次有求于人,说完这番话,早已面红耳赤。
屈原思忖片刻,皱眉道:“听起来是个办法,不过文学侍从日后事关整个楚国文学兴衰,他若格调基准所差太远,我亦帮不上他。
”
昭碧霞笑道:“屈公子只需阅卷多加留意便好,我想仓公子才情必过于他人。
”
屈原大笑道:“如此甚好,我又可多一挚友也说不定。
”
次日昭碧霞将屈原主考之事告知仓云,仓云闻得是屈原主考,不免有微微醋意,但转瞬之间,他那脆弱的自尊就被渴望成功的念头压倒,不禁喜道:“如此良机必不可失,我这便再去温书,定不负碧霞一片赤忱。
”
仓云向来知道投其所好,当下立刻找出竹简,一篇一篇研习屈原的诗篇。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
“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处处是兰,屈原必定喜欢兰草,我写兰草,必合他心意。
”仓云一时亢奋不已,在屋里来回踱步。
次日应试,考生在时限内写出一篇文章,之后便由宫人引到另一处,稍作歇息。
主考官此时阅卷,如有合用者,即刻通知入下一轮擢选。
此时,屈原、楚王、木易跽坐室中,案上竹简堆积如山。
屈原自幼有一目十行之本领,翻阅竹简速度之快,楚王亦有些难以跟上。
一卷一卷都被屈原弃置身旁,楚王微微犹疑道:“灵均,文学侍从未必要如你般天赋异禀,切勿要求太高。
你去权县做了县尹,不谷正急需文学侍从一职。
”
屈原缓缓摇头道:“大王有所不知,文学侍从关乎一国诗文之兴衰,更担负着王室公子之教化,必要宁缺毋滥。
”正说着,他语速渐缓,目光停留在一卷竹简上。
楚王坐近,但见那竹简上鸟篆清秀:
“兰之幽幽,生于山谷。
虽淋春晖,共芜众草。
人迹不寻,香为谁输?兰之皑皑,长于市井。
虽如雪洁,共污众秽。
瑶池不寻,艳为谁争?兰之皎皎,发于安林。
叶何葳葳,华何蕤蕤。
美人既寻,愿为君折。
”
楚王颔首道:“好诗!灵均以为如何?”
屈原看向竹简,沉吟道:“词句甚佳,只是……”他略一停顿,又皱眉道,“诗言志,歌传情,此诗人之志,似乎不愿生于幽谷,不愿为市井污秽所污,只求在安林苑中大放异彩。
”
楚王皱眉道:“我却看此人诗才不俗。
”屈原忽然看到那落款“仓云”二字,猛然愣住。
他之前还记得昭碧霞所托之事,只是一开始阅卷便忘干净。
他顿了一顿,思忖是不是自己太过执拗,但重看此诗,依然不悦。
但此时楚王已向木易道:“宣此人进来面叙。
”
屈原一愣,想想也好,自当是再给彼此一线机会。
木易走出门去,片刻,仓云已垂首立于楚王面前。
“抬起头吧。
”楚王道。
屈原抬眼看去,见这人虽也清秀俊逸,但那淡目薄唇,此时却格外显出一种狂热与激奋。
屈原不禁心中一怔。
但听楚王静色道:“你的《兰颂》,不谷已看过。
咏物诗,题材甚多,为何单单选兰?”
“仓云至爱兰草,兰之美,在其幽、其皑、其皎,不愿与众芳共处,亦不愿为众秽所污。
”仓云强抑心中激动,一字一句答。
楚王微微颔首,看向屈原道:“灵均,他的《兰颂》倒与你那‘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意境相似。
”
仓云心中大喜几乎溢于言表,微微笑道:“我素爱屈大人诗篇,每首皆烂熟于心。
写出如屈大人华美之辞,是仓云毕生所求,当下,屈大人诗中灵境,仓云仅仅能学得一二。
”
不想屈原置若罔闻,只看向楚王轻轻摇头道:“初看相似,实则貌合神离。
”
“哦?”楚王皱眉道。
“仓云,恕我直言,诗言志,歌传情,人之情志,皆能于文中毕现。
屈某喜欢兰草,只是屈某之兰,虽哀众芳,不合污秽,却愿在幽谷中安然开放。
仓云之兰,亦自视甚高,却只愿于帝王林苑中竞放。
岂不知唯空谷有幽兰,仓云将兰草安于宫阙林苑,与凡花俗草何异?”
楚王一怔,仓云暗惊。
“若论言辞华美,《兰颂》自然出萃,四言一句,交互行韵,得《诗三百》之教。
然,工整有余,飘逸不足;诗才有余,诗心不足。
”
仓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屈原缓缓道:“诗作表诗心,诗中之兰只求闻达于君王之侧,急于功利,却忘兰之本性。
”说罢摇头叹道,“楚宫的文学侍从,不是其类。
”
仓云沉默半晌,忽然抬头看向楚王道:“大王适才是喜欢这诗,难道这楚宫内,大王要听屈大人的吗?”
屈原一震,心想此人心术不正,如何也不能让他考取,不论他混入昭府还是楚宫,日后必为祸患。
忽然,屈原觉得四下一片寂静,木易垂首一言不发,那神色却大不如刚才自如,他这才反应过来,仓云这轻轻一句,又要置他于险境。
不想楚王竟忽然轻拍他的手,静色道:“屈原是我楚国的文学侍从,不谷选任新人,岂能废耳任目?”
屈原一惊,起身对楚王深深一拜道:“屈原能得君行道,与大王交洽无嫌,当真铭感五内。
屈原愿为楚国之大业尽忠,九死不悔。
”
楚王轻轻一笑,起身扶起他道:“不谷明白。
”
仓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走回宅中,只在看到昭碧霞的时候,双拳猛地捏紧。
昭碧霞见他两眼通红、神情恍惚,急道:“云哥,怎么了?屈原今日不曾帮你吗?”
仓云切齿道:“大王很喜欢我的《兰颂》,可屈原不知何故偏偏刁难,说我诗才有余,诗心不足。
大王竟然看他脸色……”
昭碧霞怔怔道:“如何会这样……”
仓云轻哼一声道:“有何难猜,不过是他看重令尊将得的令尹之位,想做令尊女婿罢了。
你若不与他先说倒好,现在……”仓云颓然坐下,埋头于双臂间。
“屈原……难道一切都是假的?”昭碧霞喃喃道。
她转身看向抱膝而坐的仓云,冷冷道,“我这便去找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