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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木凳一挥手,等着我先坐下。
他抚平长袍的后襟,坐在另一个木凳上。
“是什么梦?”他问。
“师父,我怀上这个孩子不久就开始做梦。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而且不是早晨醒来就会忘记的梦。
”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白眉下的双目亮如点漆。
“我总是梦见一个和尚和三只白老虎。
和尚看到老虎,却一点也不害怕;其实他并不怎么理会老虎,他只是坐在篝火旁边,继续吃烤狗肉。
三只老虎从和尚身旁经过,朝山上走去,一直走到中央立着三根白色柱子的空地。
它们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先是朝我咆哮一阵,然后又彼此低吼几声,最后各自选了一根白色柱子,爬到顶端。
”
老住持站了起来。
“老虎是凶猛和勇敢的象征。
”他说,“虎乃万兽之主,天下至阳之物。
五百岁的白虎能够御风而行。
你朝山下看看,从这里可以看到厦门内港。
你应该知道厦门港两侧的小山叫什么名字吧?”
“当然,师父。
虎头山和龙头山。
”
“虎主风,龙主水,龙虎山风水祥瑞,护佑厦门风调雨顺。
你梦里的和尚是戚继光,他在世时是一位圣人,死后升仙,大家看到的通常是他骑虎的形象。
你梦里的白虎是力量的象征,三只白老虎更是威力无穷。
这位太太,你的孩子毫无疑问会是一位杰出人物。
生在乱世,必为将帅;生在盛世,必为宰辅。
”
是的,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的心开始狂跳。
我的儿子将来会成为一位伟人,一个英雄。
张住持的话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戚继光是一位威力无穷的战神。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在世时生性固执,反对和蔑视一切规则。
你的梦无关舒适或者和平。
老虎不仅意味着力量,也暗含着暴力和动乱。
”
我紧闭双唇。
当然是这样。
乱世出英雄,难道我会连这点都不懂吗?我的儿子必须承受他命里注定的磨难,他将为民众抗争,为正义而战。
“孩子降生前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住持最后说道。
我站起身,向住持鞠躬行礼。
“谢谢您。
”我说,“感谢您同意见我。
”
我沿着阴凉的山路下行,穿过寺庙幽静的走廊和庭院,一路上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儿子和他的锦绣前程。
出了寺门已是午后,闷热的空气迎面而来,我四下张望寻找人力车夫。
车夫一看到我,立刻抓着那辆破烂人力车的车把跳起身。
一番讨价还价后,我坐上车,我们开始下山。
车夫的光脚板扑通扑通地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我的后背随着他的脚步不停地撞击木靠背。
这样大概走了有两里地,地势渐渐变得平坦,森林和小山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块新栽的稻田,放眼望去,绿油油一片,令人心旷神怡。
车夫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我觉得他随时会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想象着车夫倒在地上,人力车从他尸体上压过的画面。
“不用跑这么快。
”我说,“我不赶时间。
”车夫略微放慢了脚步,可是不一会儿又变快了,我猜他大概是想跑快些,尽量多拉几趟生意。
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你不用跑。
到了鼓浪屿码头,我多给你些车钱。
”这一次他才真正放慢脚步,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但是,他拉车时突然倒在人力车下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倒毙路旁,我一个人无助地坐在车上。
“停下!”我大喊。
“什么事?”车夫吓得猛地停住脚步。
我们已经接近集美近郊,一个赶鸭子的老农民站在一旁看着我,他身后有个小贩,怀抱一个装着烟叶和香烟的木箱。
“我要给母亲买包香烟。
”我急忙说道,一边挥手招呼小贩过来。
“宝贝牌香烟。
”小贩吆喝着,“金龙牌香烟。
”
“宝贝牌。
”我把钱递了过去。
“对不起,小姐,您钱不够。
这两天烟价又涨了。
”
“那就金龙牌。
”
“也涨了。
加税了,小姐。
您来盒太阳牌吧?不要税。
”
“想都别想。
给我包宝贝牌的,再要些火柴。
”我拿出一些硬币。
“我这里只有友邦的火柴。
”
“你自己留着那些该死的火柴吧。
”真不要脸!他妄想把日本人的香烟和火柴卖给我就已经够下作了,居然还用那么恶心的称谓。
友邦,饶了我吧!
“您这样的人当然可以有骨气啦。
”他说着抓过我手里的钱,“可我指着这个吃饭呢。
人家愿意从日本鬼子那里买便宜香烟和火柴,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气得心跳加速,一把夺过香烟。
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没错。
最近这三年,市面上到处是日货。
金门岛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仓库。
哪怕我不买太阳牌火柴,我家的佣人也会买,没准现在市面上就只有日本火柴。
我把香烟塞进口袋,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快到集美了。
沿海的滩涂上遍布着人工养殖的紫菜,工人们正忙着收获。
渔民们架着小船,从海里拖出渔网,条条小船如同片片柳叶飘荡在海面。
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便让车夫看到货摊就停一下。
但这里的货摊没有常见的小吃,于是我买了些包在纸筒里的新鲜带壳海蛎。
集美到厦门的轮渡比往返厦门和鼓浪屿的渡船大很多,也脏很多。
轮渡下层载着马车、人力车、货车,偶尔也有汽车。
这个时段的乘客,大多是从集美回家的厦门人,有打短工的,也有做生意的,还有学生、政府官员和休假军人。
我背靠窗口,拿着滴水的生海蛎,小心不弄脏衣服,同时观察着渡船上乘客的面孔。
我暗忖,不知道他们当中谁是汉奸?谁是跟走私者做生意的商人?谁是领日本人薪水的政府官员?谁是分发日中友善传单的学生?我仔细研究着渡船上的一张张面孔,那些亲日分子自以为别人认不出他们的真面目,但是,船行至半,我觉得已经认出他们来了。
他们的小动作暴露了身份,脸上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情,目光闪烁不定。
我仔细打量同船的乘客时,似乎也有人一直盯着我看。
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两位老太太一直在打量我。
我朝她们看去,她们赶紧调转目光。
“假洋鬼子。
”其中一个老太太低声说。
她居然敢这么说我?我正要走过去质问她,突然想起自己新烫的头发。
我头上的大波浪简直可以媲美台风吹起的海浪。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于是把头探出窗口,让阵阵清凉的海风吹散脸上的灼热。
船靠岸后,一个男孩扬着一份三天前的上海《新闻报》追着我们叫卖。
“要买报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标题《汤军长挥师再战》。
“租一个小时只要两个铜板。
”
我还是摇摇头。
《厦门时报》说,台儿庄大捷的英雄汤军长,目前还在北方的徐州附近迎战日军。
报纸标题是《与日寇在郊野殊死一战》。
我们很快到达厦门市区,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中,人力车夫左躲右闪,避开驴车、手推车、其他人力车,还有沿街的士兵。
大街两旁是一栋栋三、四层的楼房,窗户上反射的阳光令人睁不开眼。
我心想,到家时天该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