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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听到匕首被捕的消息,丝毫不觉得惊讶。
阿桂和警察局马局长家的厨娘是老相识,所以她跟警局的关系,比我们联盟任何成员都要近。
不过我并没有打算跟她打听,是她主动提起来的。
午饭后,我在厨房和阿梅玩翻绳,阿桂在收拾碗筷。
“看看这个。
”她拿着一只脏饭碗,“这些米饭全浪费了。
”她走过来把碗递给阿梅,“里面有几粒米?”
多好的一课,我想,既练习了数数,又进行了勤俭节约教育。
只是我后来才发现,这一课并非针对阿梅,而是针对我。
“1、2、3。
”阿梅一粒一粒数着剩下的米饭。
阿桂点点头。
“4、5、6,6粒米。
”
“很好。
”阿桂从阿梅手里拿过碗,“可是,好像有人觉得浪费6粒米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现在是打仗的时候。
”
“不是我。
”阿梅说,“一定是弟弟。
”
阿桂拿着碗,跟阿梅说话时,眼睛却看向我,“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不一样。
”她说,“你爸爸要打日本鬼子,我要为大家买菜烧饭。
你妈妈要把你们照顾好。
而你的责任是好好吃饭,快快长大,变得壮壮的。
”
“那弟弟呢?”
“他的责任跟你一样。
”阿桂把碗放进洗碗盆,转过身来说,“但是,我们每个人的头等大事,是生存。
每个中国人都有这个责任。
”
“生——存?”阿梅迷惑地问。
“活下去。
”我说。
阿梅跑开了,但阿桂的这一课并没结束。
“马太太给我朋友说了件奇怪的事。
”她一边说,一边冲洗盘子,挨个摞好,放在毛巾上。
“她说有些好人家的年轻小姐在参加抗日集会,她们好像不在乎这样做会给家人带来危险。
”她依然背对着我,双手有节奏地在洗碗水、清水和毛巾间忙碌。
“她怎么知道的?”
阿桂在腰间擦干手上的水,转过身来。
她显得疑虑重重,欲言又止。
“马太太知道,是因为她丈夫的手下在一场集会中抓了个年轻人。
警察拷问了他6个小时。
”她停下来,等我问她。
我不问,她便自己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事,“年轻人运气好,他们把他放了。
那些小姐运气也好,这年轻人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这一课上完了,但阿桂看我的眼神让我久久难忘。
***
“你说什么?”两天后,终于有机会见到佩璐,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为什么要告诉你丈夫?”
“为什么不?他迟早会发现的。
”
“那不一定。
”
她的手指从一排书的顶部拂过去。
佩璐家书房的一面墙全是书,有成百上千本。
“我不会让一个敲诈勒索的人得逞。
”她说着,转身面向我,“我告诉过你。
那个卑鄙小人想要我用钱封住他的嘴。
你觉得他对上司的妻子会遵守诺言吗?”
我生气地挥动双手,“随便他跟你丈夫说什么,你只消说他在撒谎,或是搞错了。
你可以说那是个巧合,那个难民偷人家钱包时你碰巧在场。
你怎么知道那是场街头演出?”
“不,安丽,不能放虎归山,它一定会伺机伤人。
在这件事上,是咬我丈夫。
我必须揭露他,我该担这个责任。
”她走到窗边,“不管怎么说,别担心我,我很好。
”她掀开酒红色的窗帘,透过窄缝往外望了望,然后放下窗帘。
她其实并不很好,这是显而易见的。
前两天,她的保姆一直不让我进门,说是女主人“身体不适”。
而现在,我们在这样一间书房里鬼鬼祟祟地见面,房门和窗帘紧闭,而且只亮着一盏灯。
即便灯光这么昏暗,我依然能看出她双眼红肿。
“是我的错。
”她对着紧闭的窗帘说,“是我把表演安排在那里,置他的工厂安全于不顾,哪个妻子会做这种事?”
一个爱国者,几天前我会这样回答她。
一个忠诚的女儿,孝心驱使她为父亲报仇。
即便在我心里,这些话老套而书呆子气,过于简单。
我环顾四周……从海量藏书到扶手椅,再到书桌。
书桌上有很多物什——一个漆盒,一沓文件上压着镇纸,家庭合影,还有佩璐父亲的相片,相框上悬挂着悼念的丝带。
我看着佩璐的背影,看着她颓丧下垂的双肩。
我能说什么?
“你一直是个好妻子。
”最后我开口道,“一个好母亲。
”
她深吸了口气,带着一抹自嘲的笑。
“那么,”她转身扬头看着我,“你确定有身孕了吗?”
“99.9%确定。
”
她几乎笑了出来,“你肯定想要我打开窗帘。
”
“嗯,确实感觉像被锁在樟木柜子里,而且没有樟脑丸的甜香。
要不把窗子也开条缝吧。
”
她扬起眉毛,“别太贪心了。
”她说着伸手将窗帘拉开一半。
后来,在回家路上,我想起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聊到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
经过这些事之后,也许是该暂时放下,重新掂量掂量了。
天色已暗,一个个拉长的影子落在巷子里,光明和黑暗如影随形。
一面墙上方的浮雕图案重复着向前延伸。
这个街区围墙高耸,大门隐蔽。
经过一位老同学的家时,我看到一个妇人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给孩子喂奶,母子俩几乎完全被暗影遮蔽了。
在他们头上,金黄的灯光笼罩着图案精美的石柱和拱门。
亮着灯的漂亮大门,形状像往昔的御用蛋杯,和阴影中正在哺乳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从包里翻出些零钱,放进她面前的碗里,而后匆匆经过另一扇同样漂亮但略为低调的大门,转进一条店铺和普通公寓林立的小巷。
一只乌鸦跳到我前面停下来。
“叱!”我挥双手呵斥,“叱!叱!”乌鸦展翅飞到不远处的低矮树枝上,冲我不停聒噪,直到我走远。
我在做什么,我暗忖着,将又一个孩子带到这个悲伤、愤怒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