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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故事里的那个人就是范昊甫。
他偷了几件鬼子的军服、大衣和皮靴,还有配套的军刀和手枪。
他带着一小支游击队,骗过一队伪军士兵,让他们把步枪靠墙堆放着,然后跟他走,而他的同伴趁机征用了一辆货车,把敌人的枪支全部装上开走了。
”
魏先生跷起腿,理了理长衫,像是在等我说上几句。
见我没有搭腔,他直了直腰板,继续说道,“范昊甫成为优秀的游击队员,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写起文章来总好像是千人千面,让人看不出哪些是他自己的真心话。
”他停下来整理了一下长衫上的扣子。
我合上眼睛叹了口气,感觉好累啊。
坐在厅堂里陪客人聊天,太费神了。
我一心盼着魏先生告辞,然后可以躺回床上。
“会好起来的。
”魏先生靠过来拍了拍我的手。
他手掌的温度,像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血液。
“没人提他的名字。
”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大家都继续过日子,好像阿豆从来不存在。
连先生您都是。
”我抽回手,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力气,从椅中忽地站起来。
“您说会好起来。
怎么可能?我是他的妈妈啊。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根本不会好起来了。
”
“安丽。
”
“还有聿明去哪里了,先生?”我的话停不下来,“告诉我,我需要丈夫时他在哪里?要是其他人能化装成拉皮条的、要饭的或是鬼子军官,可以溜进敌占区,他应该也可以。
他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想个法子,回来看看自己的妻儿?”
“我相信,他能做的话,一定会做。
”
“他还从来没见过阿豆啊,先生。
”我双膝跪地,难以抑制地哭泣着。
或许,并非那么难以抑制。
即使在那时,我觉得,即使在泪如雨下的当口,我还是能够克制的。
我可以深吸一口气,或是起身走一圈,或是盯着大拇指或一个光亮点看。
我可以在眼睛上洒些冷水,或是勉强抿住嘴唇微笑。
然而,我想要痛哭一场,直哭到哀伤散尽、泪水干涸。
只是,我要的并不是恸哭过后的痛快,我要的是阿豆。
“对不起。
”我止住哭声后说道,从魏先生手中接过手绢,擦了擦鼻涕。
“没关系。
要不你靠在椅子上,我读诗给你听。
”魏先生给我倒了茶,手伸进长衫里,拿出几页整齐叠好的纸。
他把椅子挪过来,面对我坐下。
我的眼睛抖动不已,于是努力稳住心神,这才定住目光,让注意力集中在魏先生手上。
先生两手握住稿纸,仍有折痕的纸背上是他张开的八根手指——稿纸两边各四根手指,各自延伸到四个指节,手背上四根瘦削指骨又从指节处如扇骨般收拢,连接到由一处隆起的骨节形成的手腕。
皱纹横陈的干瘦皮肤下是清晰的青筋,在扇形指骨上交错,一条条彼此交汇,一直向上延伸到手臂,消失在蓝布袖的白袖边之中。
先生诵读的声音,有我熟悉的音调和韵味,借鉴了古典文学的标准音律,平平仄仄——或笔尖飞扬,或烟波微涟,几乎千篇一律,令人昏昏欲睡。
虽然诵读语调平淡无奇,而内容却急流般纷至沓来。
我耳中不时飘进单个的字词:阶前、旧帕、湖居。
我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渐渐地,魏先生瘦骨嶙峋的手指,看着像是聿明的手指。
我眨眨眼,重又看到一位老者皱如刀痕的指节。
红漆桌。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娇小的手指平放在黄白花纹的衣服上,下摆像条幅似地垂在双膝间,条幅的长度暴露了我不太淑女的坐姿。
似柳叶。
一定是他的船,如柳叶般在湖面上飘零。
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令我从幻境中惊醒。
我用力眨眨眼,并拢双腿。
魏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读文章。
我试着整句整段地听进去,但飘进耳中的字词却无法拼凑成语句……从他箭袋中……穿透第三只鹅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