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Ⅲ(3/3)
小截的。
也许再也没机会给她弹一支完整的曲子了。
他鼻腔酸胀,一包眼泪堵在那里。
“你当时听到丁佳心和邵天一发生了肉体关系,第一感觉是什么?”
“我忘了。
”
“生气吗?”
“嗯。
”仅仅生气?
“妒忌呢?”
他绝望地看着这张全省法律界著名的大圆脸。
事情越来越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非常痛苦,生气,对吧?”
“就算是吧。
”还是无字世界好,丰富含蓄微妙的上千种情绪只能哑然,只能YY,可意会不可言传。
“生气痛苦到什么程度?”
这叫什么话?还有“程度”?程度你们不是都看见了?程度就是我将为之付出代价的。
他不想说话了。
“就是在气头上你回到家,喝了两瓶半啤酒,然后草拟了谋杀计划,对吧?”
他更与他们讲不清楚。
他们不可能懂得他这样的年轻人,常常在心里把某个可恨之人杀个千刀万剐。
从小到大,他生活里时不时出现恶棍、流氓、街霸,他们会堵在街上,向比他们年少的男孩女孩勒索,索要你的钱钞,索要你的忠诚,要你去帮他欺负更多的孩子,他们还索要你的奴性以至于你俯首帖耳指东不西。
街机厅里的杀戮游戏是他自欺欺人的反抗,发泄被压抑的暴力。
他模拟了无数次轰杀。
当他在纸上横一笔竖一笔划拉“谋杀计划”时,不过又是一次模拟轰杀。
这和后来到了邵家,自己身心里突然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是没有联系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来。
他那几天想杀的并不是邵天一,或说不止邵天一,他想杀的多了:该死的复习,模拟考试,高考,制定复习考试的人,每个对他谆谆教导、喋喋嘱咐的人,都在他的模拟轰杀中纷纷倒下,那些唠叨了又唠叨的:“你要用功哦!时间不多了哟!争取考到一本哟!”他统统想劈砍,刺戮……
这合逻辑吗?讲出来有人信吗?
逻辑是必须要有的,并且必须要合乎有字世界的情理。
他无奈地点点头,就算是吧,爱怎么就怎么吧。
会谈时间到了,两位律师相互对一眼,站起身,比来的时候精神好多了。
他们觉得从他这里获得了赢的砝码。
他回到他的死囚监室之后,就来拆那本书的包装纸。
用来包装的是最结实的那种牛皮纸,到处用胶水粘住,一层层的,包得可真结实,赶得上那个她要他发誓严守的秘密。
终于撕开最后一层纸,里面的翻译小说封面上印着书名:自由。
本来他倒感到自由了,无字无词无意义无概念无成见,现在字词带着意义再次污染他的世界。
所有的字和词都是人们定义的,就像所有的算式,所有的配方,你只有死记硬背的份儿。
他本来以为死牢的墙是他的工事,抵挡字的黑流,让他走向法场时洗净字的污染。
但她偏要把字送进来,连同她自己写的字。
她写的字还是有种格外的温情,那微微倾斜的字体,细腻的起笔提笔,一顿一拖,非常非常的独一无二,也就非常的生动……他把字放在嘴上,放在鼻子上,想嗅到她,嗅出她来。
绝不让眼泪流出来……糟糕,还是流了出来。
他不想读那些字,只想这么嗅它们,像动物和婴儿。
动物和婴儿用嗅觉去辨认,用唇舌去品尝,辨认和品尝出来的要比认字可靠得多。
嗅出她的字,就是他此生能最后得到的她。
过了一周、两周,因为书信被递进来太久,她的气味很快失散在这个等死的空间里,这个能吸噬无尽活人气味的黑洞里。
她要他读这本小说,因为它的语言很好。
又是语言。
停止做语文老师吧!你若不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们会有今天吗?她说她还会设法带书给他,读书是这种时候的慰藉。
你怎么知道是慰藉?你在我的位置上试试!仅仅因为你读过的另一本叫《象棋》的小说里这样说的吗?那个被纳粹关进监狱的奥地利人趁审讯之时偷了一本书,因为他认为只要有书读就可以消磨无论怎样孤独恐惧的日子,结果偷到的是一本棋谱。
尽管他无比失望,但棋谱毕竟是书,给了他一抹黑的生活某种方向,哪怕是最终把他引向疯狂的方向。
《象棋》的文字引人入胜至极,这本《自由》的文字几乎可以与之媲美……从文字到书,再由书到文字,一时的语文老师,三世的语文老师。
在信的最后,她叫他放心,她会向他的律师交代她在案件中的重大责任,她的责任该由(也将由)她来负,但愿能分担一部分他的罪责。
这就是沈律师说的那个重大情节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可怜,为她和他两人盟誓封存的秘密单打独斗,她却背叛了那盟誓。
也许他长期以来就是可笑可怜的,太过认真,太过理想,其实一切就是那么一回事:无非男女。
别想把他扯到狗男女的三角关系里去,一定要扯,他宁可死。
沈律师还在卖嘴皮,说从心理学角度——尤其青少年心理学来看他刘畅的案子,其实说明更深一层的意义:年轻人碰到如临战、临考,甚至临死的高度压力,通常会诉诸性行为来减压,许多死刑犯手淫度过刑前最后一夜,战壕里决战前夜的战士亦然。
高考前的压力不亚于决一死战的战士,因此他们寻求释放压力的出口,就是性。
因为他们年轻,往往把这种性行为看高了,弄复杂了,把它误当作一生中最致命的爱。
这就是邵天一和他刘畅的悲剧。
呜呼哀哉,人们可以这样诠释他和天一。
假如他同意这种诠释,人们才会以科学来同情他,宽恕他。
假如他接受他们的诠释,就等于接受自己是个畜生,爱心儿的一切美丽情愫不过就是铺垫,往王处长那一举措铺垫。
最后,一个畜生就科学地人性地被理解和宽恕了。
也许她也是那么诠释整件事的。
没人知道他怎样爱过她,连她都不知道。
他失去了最后的理解和支援。
他视为生命的爱,原来没人分享,原来是一厢情愿。
他合上了书,把那封信合在其中,推到一边。
好了,他的自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