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12年,阿里,成都(3/3)
术,我可以为我父亲动这个手术。
”
所有人都看向她,领导沉吟不语,院长迟疑:“就算你有美国医生执照,但能否在国内动手术没有先例,我们必须请示。
”
在施炜的坚持下,经过一连串请示与商量,领导批准由左思安来动手术,她签了一系列文件,拿着笔的手禁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头怔怔看着他:“高翔,我害怕我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断。
”
“但是……”她停了一会儿,终于苦涩地说,“半个多月前,我为一例颅脑损伤病人做开颅手术,他死在了手术台上。
”
高翔怔住:“你学医到现在,他不会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吧?”
她摇摇头:“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术过程中死去的病人。
在随后例行的病例差错分析中,有主治医生对我的处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见,我被暂停手术,只能参与查房与门诊。
”
“然后呢?”
“正式调查结论出来,我被认定处置并没有明显差错,恢复了工作。
”
“我没理解错的话,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犯错。
”
“但是,我并不觉得松了口气。
从读医学院开始,我就听教授讲过,做外科临床医生,迟早会面对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刻,不过我没想到,冲击比我想象的更大。
”
高翔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临职业危机的情况下回国探亲:“目睹死亡确实会带来压力,你需要放松。
”
“我没法儿放松,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得不跟主任讲,我需要时间调整,再重新开始手术。
没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却必须给自己的父亲动手术。
”
“小安,你并没打算因此放弃你的医生生涯,对吗?”
“当然不会,我受的所有艰苦训练都是为了独立行医。
”
他看着她:“当年我带我儿子去纽约动手术,主刀的医生是心外科的权威,他跟我谈手术方案,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
他说,手术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手术过程是医生的专业积累与临床判断发生化学反应的一个过程。
我不懂医学,但我理解他强调的判断与自信对于医生来说,缺一不可。
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做过不少高难度手术,所以,不要因此就怀疑自己受到的长期的培训与判断能力。
”
左思安没有说话,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仍处于极大的挣扎之中。
“小安,我儿子从出生到四岁之间,一共动了三次开胸手术。
”
她怔住,脸有些扭曲:“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他每次手术都是由我签字。
当然,作为病人亲属,和作为主刀医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亲人生命处于不可知状态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也知道所有医生都会尽力避免为直系亲属动手术。
你是有选择的,小安,你可以不动这个手术。
”
“爸爸的情况如果拖延下去,也许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错过最佳手术时间,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现在的情况下,你首先是一名医生。
他是你父亲,同时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
小安,我相信你。
”
他的眼神镇定,握着她的手温和而沉稳,她在这目光下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向施炜。
“施阿姨,我必须跟你讲一下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
”
高翔隔了一段距离,看着左思安,她似乎一下进入了医生的状态,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毫无刚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温和、镇定而专业。
几天前在刘湾时,正是她自然流露的这种状态,让他和梅姨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炜同样凝神听着她讲话,不再慌乱。
然而眼看着昔日那个过于敏感、内向的女孩完成这样的转变,让高翔有无名的感伤。
左思安进入了手术室,他们在外面守候着。
左思齐早已经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施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着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担心,小安说左书记的情况并不严重。
”
施炜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跟他争执不休,完全没注意到他身体不好。
”
“左书记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脏病史,发病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得到的。
你如果为这个自责,小安更会自责,毕竟她父亲是在跟她谈话的时候昏倒的。
”
“不不不,学军的身体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
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想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
“对,谁也不能怪,施炜,记住这一点。
还是耐心等手术结果吧。
”
手术在40分钟后结束,左思安一脸疲惫地出来,点了点头,施炜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冲过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学军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乘飞机转移到了成都,家人陪着一同过去。
经过检查,他颅内血肿引流平稳,基本脱离了危险,并且恢复了意识。
施炜决定自己留下来陪护,委托左思安将左思齐带到医院旁边的宾馆订房间休息,可是左思齐马上一口拒绝:“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
左思齐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高翔,突然说:“叔叔,我看到过你,在我妈妈的相册里。
”
高翔略为惊讶,笑着点头:“对,我以前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一起来过阿里。
”
“嗯,照片里有好多人,有我姐姐,还有一个光头叔叔,笑的时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后来还来过我家。
”
施炜解释道:“她说的是老张。
老张现在已经是圈子里有名的骨灰级驴行客了,三年前又来过一次阿里,还是那么风趣开朗。
”
左思齐继续说:“对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漂亮阿姨,妈妈说她是你女朋友。
”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着追问漂亮阿姨的下落,笑着问:“你妈妈相册里有没有一张她站在越野车上的照片?”
左思齐使劲点头:“有啊有啊,她的头发飘啊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可神气可漂亮啦。
你怎么知道?”
“那张照片是我给你妈妈拍的。
”
“真的吗?我总是问妈妈,为什么她不能一直那样。
她说她有了我,我的翅膀还没长好,她觉得一个人飞起来太寂寞,还是牵着我的手走好一些。
”
施炜笑着摇头:“小齐这孩子完全是个话痨,没事就喜欢翻我的相册,随便看一张照片都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出来。
我要直接说我老了,飞不动了,她还不干,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让她满意,她才肯罢休。
你们走吧,不然她可以拉着你们说个没完。
”
从医院出来,左思安对高翔说:“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脱离危险后再回去。
你可以先回汉江,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到汉江去了。
”
高翔皱眉看着她:“你认为我就是过来监视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才肯罢休吗?”
她不安地说:“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没必要在这边久留。
”
“这些由我自己处理,你不必操心。
”
他的态度突然由在狮泉河镇时的温和变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沟通,她只得不再说什么。
两人步行到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各自进去。
她已经疲倦不堪,但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给医院负责人打电话沟通请假的事,再打电话改签机票。
处理完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床上,却一时睡不着。
她不由想起,15年前从西藏看望父亲回来,也是在成都等候转机,住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内,高翔的房间一样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为父亲的态度而伤心欲绝,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岁。
15年时间,相当于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识到,几乎在她每一个无法面对的时刻,他都在她身边,这算是巧合,还是命运离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远无法弄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