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之墓(2/3)
,廊上诺曼风格的拱券[3]仍然完好无损。
门外是另一个更大的庭院,四周是我们在城堡外面已经见过的围墙,也就是从那里进来的;院中有树,是最近新种的,并不是百年老树,色泽深沉,如同蚀刻画一般。
一定有人来这里修剪草坪;草叶短短的,有发丝的质感。
他躺到草地上,把我拉到身边,我们把头枕在手肘上,极目远眺。
从正面看过去,城堡显得更加完整;能看出从前真正有人居住时的样子。
他仰面卧着,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遮挡阳光。
他脸色苍白,我才意识到他一定也累了,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么精疲力尽是拜他所赐,他因而必然轻松无虞。
“我倒想有一座这样的城堡,”他说。
他一喜欢上什么东西就想占为己有。
有那么一瞬间,我假装他确实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他自始至终都身处此地,他的棺椁还藏在地窖里,要是我不小心一点,我就会被他捕获,从此只能永远和他待在一起。
倘若我昨晚多睡一会儿,我就能这样自己吓自己了,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还是放弃了,向后靠到他身边的草坪上,仰头看着树枝在风中轻轻款摆,在劳累不已的我看来,每片树叶都清晰尖锐,边缘像是玻璃一样透明。
我转过头看着他。
过去的几天里,对他,我本应变得更加熟悉,可实际上却愈发疏远。
近在眼前的时候,他是一片陌生的地带,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发丝;然而,他不是更近,而是离得更远了,就像终于登上月球时的感觉一样。
我从他身边移开,好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他误会了,以为我要站起来,便翻过身来阻止我。
他吻了我,牙齿嵌进我的下唇;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挣脱了。
我们并肩躺在一起,一起为付出的爱意没有回报而痛苦不已。
这是一幕中场休息,一场暂时停火;持续不了多久,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差异,我们说那是意见分歧,但不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是安全的东西,于我则意味着危险。
我们说得太多,或是说得不够:因为我们一定要告诉彼此的那些东西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我们全都已经试过了。
我想起旧时的科幻电影,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生物,那么多年的收发信号和折磨煎熬之后终于相遇,却只落得被消灭的下场,因为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
实际上,与其说是休战,倒更像是休整,黑白默片里的那些喜剧演员,相互击打直到双双倒地,停顿片刻又站起来重新开始。
我们彼此相爱,这句话千真万确,不管它究竟是何含义,但我们并不在行;爱,对某些人而言是天分;对其他人,只是沉沦。
我在想,他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是否曾来过这里。
但此刻既无爱恋也无怒火,也没有怨恨,倒是有些提心吊胆,甚至担惊受怕,仿佛在等着看牙医。
可是我不希望他死。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但还是集中精神,不管是哪一种神灵,我要他活着,就现在,在这片空荡荡的草地上,这座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城堡里,这个陌生的小镇中,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只因对他而言,死去的人比活人更加真实。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我还是想让一切都保持原样;我想把它留住。
他坐了起来:他听见了说话声。
两个小女孩,手臂上挎着篮子,像是要去野餐或是做游戏似的,进到了院子里,正朝着城堡走去。
她们好奇地盯着我们,认定我们并无恶意。
“我们去塔楼里玩吧,”其中一个说。
两人飞奔而去,消失在围墙之间。
对她们而言,城堡就像自家后院一样平常。
他站起身,掸去零星的草屑。
我们还没有去故居参观,不过还有时间。
我们找到围墙上的那个缺口,我们来时走的小路,然后一路向下回到海平面上。
夕阳西下,草地在我们身后合拢。
故居比从村子里看上去的距离更远。
半成形的道路走到了尽头,我们在怪石嶙峋的海滩上小心翼翼地前行。
潮水已经退去;广袤的海湾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一片坚实的泥滩上,只有一条狭长浑浊的小河从我们身边穿过。
干燥的陆地越变越窄,然后消失无踪,我们困在潮位线下,手脚并用攀上大块湿滑的紫褐色礁石,啪嗒啪嗒蹚过如凝固的奶油般黏稠的淤泥。
四周弥散着一种古怪的声音:是泥土正被阳光晒干。
也有海鸥翱翔,海风吹弯了岸边枯黄的灯芯草。
“见鬼了,他以前怎么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他说,“想想看,喝醉了酒,在一片漆黑的晚上走这样一趟。
”
“再往前面一点肯定有条路的,”我说。
我们终于到了他的故居。
它像这里的其他建筑一样,有一道围墙;这堵墙是为了在涨潮的时候挡住海水。
故居本身建在木桩上面,卡在峭壁之间,油漆过的石头房子,两层的门廊上镶着纤细的栏杆。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一扇窗户破了,栏杆已经开始松动。
院子里杂草遍地,不过兴许历来都是这样。
我坐在围墙上,晃着两条腿,他则东翻西找,细细查看窗户,主屋外面的厕所(同样对游客开放),还有棚屋,从前可能是用来停船的。
这些我一概都不想看。
墓地都是安安稳稳封着的,那座城堡废弃了那么久,就和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差不多,但是故居还很新,就某种程度而言,还有人住着。
如果我从窗口朝里面张望,会看到一张桌子,上面的饭菜还没有收走,或是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一件才脱下不久的外套。
或者也可能是一只打碎的盘子:他们从前经常争吵,据说是这样。
她一去不返,我明白是为什么。
他就是不肯放过她。
他正在测试二楼门廊上的栏杆够不够牢;他打算撑着它爬上去。
“别那么干,”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不行?”他顶嘴,“我想看看背面。
”
“因为你会掉下来,我可不想出了事不得不来救你。
”
“别这样,”他说。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转过头去,我不想看。
要多费好多周折,警察,我要去跟他们解释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他在爬二楼,又摔下来。
他应该多为我着想一点。
不过这一次,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确实有另外一条路,我们最后还是找到了,沿着海滩,在一条柏油步道前,一幢有人住着的整洁小屋旁边。
我们来的时候,小屋里的他们有没有看见,是不是在好奇这两个人是谁?上面的这条路铺设平整,装着扶手,还有一块写着诗人姓名的指示牌,绑在护栏上。
“我想把它偷回去,”他说。
我们停下脚步,从高处俯瞰故居。
一位年长的女士,戴着花园派对上才会用的礼帽和手套,正为一对老夫妇做着讲解。
“他总是独来独往,真的,”她说,“这里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
”她继续细细罗列不同买主为故居开出的价格:美国人想把它买下来,装船运到大海对岸去,她言之凿凿,但是小镇不同意。
我们启程返回住处。
走到半路,我们坐到一张长椅上,刮掉靴子上的泥;淤泥很黏,就像融化的棉花糖。
我靠到椅背上;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走回那栋房子,不管我的身体之前是从哪里得到的能量,现在几乎都已经耗尽。
我的听觉模糊,呼吸困难。
他俯身亲吻我。
我不想让他吻,我还没平静下来,我浑身难受,皮肤刺痛,我想起过往的案例,每个月有两天会变成偷窃狂的贤惠妻子,把自己的孩子扔在冰天雪地之中的母亲,是《读者文摘》里的,她得了内分泌失调,爱这种东西,完全是化学作用。
我希望它到此为止,这场漫长又伤人的角逐,争夺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它应该好好地结束,这一点曾经至关重要,但今非昔比。
我们中的一个应该就这么从凳子上站起来,握手致意,然后扬长而去,我不在乎谁是被剩下的那个,这样就能躲开那些相互指责,患得患失,认领财物,你的钥匙,我的书。
但不会是这样的,我们一定还要经历各种折磨,虽然枯燥乏味,虽然结局早已注定。
让我停留至今的是一种潜藏的好奇心,就像一出伊丽莎白时代的悲剧,或是一场恐怖电影,我知道哪几个人会被杀死,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拉起他的手,轻轻抚摸手背,纤细的毛发摩挲着我的指尖,像是砂纸一样。
我们原本打算换一身衣服再去吃晚餐,已经快六点了,可是回到房间后我就只剩把靴子脱下来的力气了。
然后,我还穿着衣服就爬上了那张硕大无比、嘎吱作响的床,像粥一样冰冷,仿佛吊床似的塌陷下去。
我在眼睑背后的浩渺苍穹中飘浮了片刻,自由落体般垂直下落,直到睡意奔涌而至,宛如大地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