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2/3)
不可,因为它们会在田里打洞。
弗兰克每年都要开着拖拉机到田里去上五六次。
很多人都因为拖拉机翻倒而受伤。
可是她不能这样要求他,因为她没办法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学会开枪,而要是她不说清楚,他就只会开她的玩笑。
“人人都能开枪,”他会说,“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扣动扳机……哦,你的意思是你想打中个什么东西,呐,这就不一样了,你是打算要谁的命啊?”兴许他不会这么说;兴许这只是他二十年前说话的方式,那时,她对房门之外的事情还没有丧失兴趣。
但布里吉太太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她永远也不会开口。
她没有勇气跟他说,也许那时你已经不在了。
到时候,也许你要离家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会打仗。
她还能记起最近的那场战争。
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于是她转身坐到厨房的桌边写她的购物单。
明天是他们进城去的日子。
她努力规划这一天的行程,好让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坐下来休息;不然她的脚会肿起来。
这个问题从有莎拉的时候就开始了,生下另外两个孩子之后变得越发严重,从来没有真正痊愈过。
自从结婚开始,她的一生都在列各种清单,那些必须买的、缝的、安排的、烹饪的、储存的东西;她已经把明年圣诞节的清单都列好了,所有的人名,她要买给每个人的礼物,还有一串做圣诞大餐所需要的材料。
不过她似乎提不起兴致,明年的圣诞还太遥远。
她无法相信某个遥远的、如过去一样井井有条的未来,她似乎再也没有精力了;似乎她正把精力都积蓄起来,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她甚至很难列完这张购物单。
她没有潜心专注在那张纸上——她写在已经过期的日历背面,过完一天撕下一页的日历,弗兰克每个新年都给她一本——而是把厨房打量了一遍,看着所有那些在她要离开时都只能留下来的东西。
那才是最难的部分。
她母亲的瓷器,她的银器——虽然纹样已经过时,镀上的白银也渐渐剥落,那只小鸡模样的煮蛋器是莎拉十二岁的时候送给她的,陶瓷质地的盐和胡椒皿,外形是一匹匹绿色的马,头上开了小孔,是另外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从全国博览会[4]上带回来的。
她想象自己走上楼梯,折好的床单放在箱子里,毛巾整整齐齐地叠在架子上,床已经铺好了,被子还是她外婆的,看得她想哭。
在她的书桌上,那张结婚照片,她穿着一条闪闪发光的绸缎礼服(绸缎是一大失策,丰满的臀部变得更加显眼了),弗兰克套着那身西装——他从此再没穿过,除非是去参加葬礼,他的头发两侧剪得太短,头顶却出人意料地耸起一簇,仿佛啄木鸟的羽冠。
孩子们还在襁褓之中的照片。
现在她想想自己的女儿,倒希望她们不要生孩子;现在再也不是能生儿育女的时候了。
布里吉太太希望有人能说得再准确一些,好让她制订更加周全的计划。
大家都知道要出事,翻翻报纸,看看电视就能判断出来,可是谁都不确定要出什么事,没人能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只会变得更加平静。
她会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要等上好几天才能确定下来。
然后她会发觉,飞机不再从他们头上掠过,飞往莫尔顿机场[5],还有从两英里之外那条高速公路上传来的噪音,树叶落尽后本该清晰可辨,现在却几乎听不见了。
电视对此不置可否;实际上,眼下正充斥着罢工、短缺、饥荒、裁员和涨价这些坏消息的电视会变得温和抚慰,广播里则会出现大段大段的古典音乐。
差不多到这个时候,布里吉太太会意识到,新闻审查开始了,就像战时一样。
布里吉太太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把握;换句话说,她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事,但不确定它们发生的顺序。
她猜想会是暖气和燃油:先是送油的人不会在惯常的时间露面了,然后某个早晨,街角的加油站就关门了。
就这样,一句解释也没有,因为理所当然地,他们——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却一直相信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想弄得人心惶惶。
他们正在努力维持,让情况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可能他们已经开始了这项计划,实际上正是因为如此,一切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
幸好,她和弗兰克在车棚里还有个柴油桶,有七成满,而且反正他们也不用去加油站,他们有自己的油泵。
她让弗兰克把那只烧木柴的旧炉子搬了进来,自从装了电暖炉之后他们就一直把它放在谷仓底下,她破天荒第一次觉得,弗兰克做事拖拖拉拉也有好处。
她催过他好几年,要他把那个炉子丢到垃圾堆里去。
他终于砍倒了那些枯死的榆树,他们把砍下的木头丢进炉子里,烧火取暖。
一场暴风雪吹断了电话线,也没人来修;或者说布里吉太太是这么推测的。
无论如何,电话是打不通了。
布里吉太太倒不是特别在意,反正她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用电话,不过这确实让她觉得自己与世隔绝。
大约就在这时,开始有人出现在后门口的碎石板路上,他们通常自顾自地走,有时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他们似乎要去北方。
这些人大多都很年轻,二十多岁,布里吉太太猜想。
他们的穿着和这里的人不同。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任何人沿着这条路步行,这些人的出现让她忧心忡忡。
她开始把狗群的链条解开,自从那个星期日清晨,其中一条狗咬伤了一个耶和华见证人派[6]的信徒之后,每天晚上她都把它们拴起来。
布里吉太太并不赞同耶和华见证人的主张——她信的是联合基督教[7]——但对他们的坚持不懈心怀敬意,至少他们有勇气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比她自己教会里的某些人要好多了,而且她每个月都会去买一本《守望台》。
说不定它们从来都是对的。
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会拿走一把枪,她觉得会是那把猎枪,那样她打中的几率更大一些,把它藏起来,和子弹一起藏在谷仓背后,一块瓦片下面。
她没有告诉弗兰克;他可以用那把点二二的步枪。
她已经选好了地点。
他们不想浪费油泵里还剩下的一点点柴油,所以尽可能待在家里。
他们开始吃自己养的鸡,对此布里吉太太并不期待。
她讨厌清除内脏和拔毛,当时弗兰克和亨利·克拉克决定要投身火鸡养殖可把她气坏了,尽管她百般反对,他们还是养了,而她只能应付那些逃出鸡舍的火鸡,把菜园刨得坑坑洼洼的,要抓住它们比登天还难,在她看来,它们是上帝造物之中最愚蠢的鸟,每星期她还要给一只火鸡除内脏和拔毛,直到幸运降临,三分之一的火鸡都染上黑头病死了,这已经够让他们两个人灰心的了,他们把剩下的火鸡都亏本卖了。
这是唯一一次,弗兰克投资失败让她觉得高兴。
等到供电中断并且再没有恢复的那天,布里吉太太会察觉事情正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她知道——带着一种宿命论的意味——停电会发生在十一月,那时冷柜里会装满了蔬菜,而天气又没有冷到能把它们一包包放到户外储藏。
她站在那里,看着包在一只只普利膜[8]保鲜袋里的青豆、玉米、菠菜和胡萝卜,渐渐融化,变得湿漉漉的,心想,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等到春天呢?最让她气恼不已的就是这种浪费,对食物的,也是对她辛勤劳动的浪费,她尽力补救。
在大萧条期间,她记得他们总是说,住在农场上的人比住在城里的要好过一些,因为起码他们还有东西吃;前提是能保住农场;但她再也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了。
她觉得自己四面受敌,孤身一人,仿佛被关在城堡要塞之中,虽然倒是没人来找过他们的麻烦,实际上,已经好几天没人从他们周围经过了,连那些孤独行走的人也没有。
停电之后他们再也看不到电视了。
那些电台,在它们还广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