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理解之难(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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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夫子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枯瘦但稳健的手,拈起了案头那张承载着李明巨大挫败的毛边纸。
昏黄的光线下,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纸上那十四个凌厉而空洞的字。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窗外竹叶摩擦的沙沙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里衣,紧贴在冰冷的后背上。
终于,孙夫子放下纸张。
那枯瘦的手指,并未如李明恐惧般指向戒尺,而是轻轻点在了那副对联之上。
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如同古寺钟磬,在寂静的厅堂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李明脆弱的神经上:
“**字,工;意,滞;神,散。
**”夫子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落在李明苍白而惶惑的小脸上。
那目光不再如晨间般锐利如刀,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和一种沉重的惋惜,仿佛透过这稚嫩的面容,看到了某种注定艰难的宿命。
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强记如山,可藏万卷,然不通其意,如守宝山而饥馁。
**”
“**文采焕然,似锦添花,然未得其神,如画龙而无睛。
**”
“**李明啊…**”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来自时光隧道的尽头,饱含着无尽的感慨,“**汝之能,得天独厚,世所罕见。
然…记诵之巧,乃术也;通晓义理,养浩然气,方为道!**”
“**道阻且长。
汝心窍玲珑,当知…**”夫子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副生硬的对联上,轻轻吐出最后一句判语,字字千钧:
“**此句,有字,有句,却无魂。
如见其肝肺然,徒有其形骸也!**”
“有字,有句,却无魂…如见其肝肺然,徒有其形骸也!”
夫子的判语,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刺骨的寒风,狠狠劈入李明的天灵盖!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深深扎进他因天赋而滋生的、隐秘的骄狂骨髓之中!他身体剧震,如遭电亟!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头,被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夫子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中剧烈地摇晃、模糊!
巨大的羞耻、冰冷的挫败、还有那被彻底剥开伪装、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窘迫,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疯狂噬咬!痛!痛彻心扉!比那夜书房外的恐惧更甚!比父亲严厉的警告更深!这是一种对自我认知根基的彻底摧毁!他那座建立在“过目不忘”沙堡之上的、名为“神童”的虚幻宫殿,在夫子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万钧的判词下,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原来…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视作安身立命根本的“利器”,在真正的学问之道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如同孩童挥舞神兵,徒具其威,未解其意,反伤己身!什么“博文强记藏丘壑”?不过是死守书橱的饾饤之学!什么“笃行敏思照汗青”?更是空洞无物、大言不惭的痴人呓语!这副对联,哪里是什么习作?分明是他李明灵魂深处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与浅薄,被夫子用最精准的手术刀,血淋淋地剖开,钉在了这粗糙的毛边纸上,供人观瞻!
“噗——”
一口滚烫的腥甜终于冲破牙关的封锁,喷溅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星星点点,溅落在粗糙的毛边纸上,洇染了那副凌厉而空洞的对联,也染红了廉价的青石砚台边缘。
李明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软软地向后倒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是孙夫子眼中那骤然收缩的震惊和一丝…深不见底的忧虑。
……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被无形的力量缓慢地向上牵引。
耳边是模糊的、带着焦急的呼唤,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
鼻端萦绕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明儿!明儿!你醒醒!别吓娘啊!”王氏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意识的迷雾。
李明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王氏那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的脸,眼中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心疼。
父亲李承宗站在床边,背对着光,身影显得异常高大而沉重,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眉头深锁的“川”字纹如同刀刻斧凿,周身散发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气息!兄长的身影在门边一闪而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惶和担忧。
“娘…”李明虚弱地唤了一声,喉咙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醒了!醒了!谢天谢地!”王氏喜极而泣,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温暖的手掌却冰凉颤抖,“我的儿!你可吓死娘了!孙夫子让人把你送回来…说你…说你急火攻心…吐了血…”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