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缘(3/3)
时,她忽然想起昨夜在佛堂发现的密室——成摞的婚书在樟木箱里泛黄,每封都盖着朱家祠堂的印章,而最底下那封的落款日期,竟是她被抬进朱家那日。
冬至前夜的雪落得格外急。
她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石板上,看香炉里插着的九支线香渐渐成灰。
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在烛火中摇晃,最末那块新刻的灵牌上,“沈氏淑媛“四个金字刺得她双目生疼。
当更夫敲响五更的梆子时,她忽然听见后院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
提着羊角灯寻去,只见合欢树下躺着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手中竹笛沾着暗红的血,吹奏的却是《牡丹亭》里最欢快的《游园?》曲。
立春那日,朱家大宅的雕花门楣上落满柳絮。
她抱着装满旧衣的藤箱走过长廊,看管家正指挥着脚夫往西厢房搬樟木箱。
箱盖掀开的刹那,成群的蝴蝶从泛黄的诗稿中惊起,翅膀上沾着的金粉在阳光下闪烁,像极了那年私奔那日,少年塞进她手心的碎金箔。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残破的月亮门时,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发出清越的声响——那声音与渡口船橹的吱呀声、竹笛的呜咽声、还有少年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滴声,竟奇妙地合奏成韵。
男女之事,是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一毫便是空门。
在这里,我们不谈道德和责任,因为那些能限制你的行为,却左右不了你的心。
痛苦来临的时候,不要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因为快乐降临的时候,你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一个人的出现,一件事的发生,不是你能决定的。
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具足就会产生现象,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缘起。
前世相欠,今生才会相见。
遇见是因为有债要还,离开是因为债还清了。
花开花落是花的使命,缘起缘灭是人的一生。
不要惋惜花之凋零,要透过枯萎的花瓣,看到它曾经盛开的烂漫和热烈。
而我们眼中的世事无常,也不过是天道之寻常。
如果我们把因缘和合,念念生灭的东西视为实有,长存的,就会产生痛苦。
因为凡因缘和合的事物都会耗尽,都是无常的,没有例外。
所以当下你以为重要的,曾经至死不渝的人和爱情,终归会被命运带到不同的地方。
人生来孤独,也不必惧怕孤独。
燃烧的情欲,彻骨的思念,深深的眷恋,甚至灵魂的共鸣,这些但凡是需要对方参与的,都不是永恒的。
执着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结果,从来都不是得愿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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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漫过礁石时,我正站在废弃的灯塔下数烟头。
咸涩的风灌进生锈的铁架,把那些被月光漂白的往事搅成碎银般的泡沫。
远处渔船的汽笛声撞碎在浪尖,像极了那年你转身时,丝绸旗袍摆动的窸窣。
他们说男女情事要看三合六冲的命数,我却觉得命运更像涨潮时的渔网——看似随意撒落,总有些生灵注定要缠作解不开的结。
那年梅雨季的渡口,你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从雾里走来,木屐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醒了沉睡三十年的季风。
伞骨上坠着的白玉铃铛叮咚作响,像极了佛龛前将熄未熄的铜磬。
“这天气真像要吞了人。
“你仰头看我时,发间茉莉沾着细密水珠。
我握伞柄的手沁出冷汗,却故意将伞倾向你那边。
后来才明白,有些倾斜从开始就是宿命,就像涨潮前沙滩上密密麻麻的贝壳,看似各自为政,实则都被同一个月亮牵引。
我们在废弃的钟楼顶交换过誓言。
黄铜齿轮在暗处吱呀转动,你指尖划过积灰的日晷,说光阴在这里走得比别处慢些。
我们数着锈迹斑斑的时针接吻,直到晨光刺破云层,将我们的影子钉在斑驳的砖墙上。
那时的我不懂,所有永恒都不过是沙漏倒转的瞬间——就像此刻灯塔投下的光柱,明明在切割虚空,却让人错觉能抓住些什么。
你离开那日,码头飘着铁灰色的雪。
我抱着你留下的珐琅怀表站在栈桥,表盖内侧的并蒂莲早褪成了惨白。
咸腥的海雾里,卖花阿婆的竹篮空了大半,只剩支枯萎的并蒂莲颤巍巍地晃。
我想起《源氏物语?》里光源氏将紫姬的头发编进念珠,突然觉得我们不过是在人间流浪的露水客,连执念都轻得像海鸟的羽毛。
昨夜又梦见那艘画舫。
你在船头抚琴,弦音惊起满江流萤。
我追着萤火跑过十二座石桥,却在第七座桥头踩碎了自己的倒影。
你突然转身,琴弦崩断的刹那,我听见命运裂帛般的声响。
醒来时枕边全是湿的,才发现自己竟把怀表贴在心口睡了整夜——表针停在三点十七分,正是当年你发间茉莉坠地的时刻。
码头的老水手说,往生者的魂魄都爱在月圆夜游荡。
于是我总在子夜提着灯笼去浅滩寻觅,看潮水将贝壳冲上岸又卷回深渊。
某次在湿冷的沙砾间,竟摸到枚刻着我们名字的银币,边缘早已被海水蚀得模糊。
这让我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拾到的胭脂盒,生死簿上的朱砂字,终究敌不过孟婆汤里浮沉的倒影。
前日路过城隍庙,见香炉里插满折断的并蒂莲。
穿绛红袈裟的老僧在蒲团上打盹,木鱼声断断续续像极了你的咳嗽。
我忽然明白,所谓因缘不过是场盛大的错觉——就像候鸟执着于南方的暖,却不知迁徙本就是写在基因里的孤独。
那些我们以为刻骨铭心的,不过是星轨偶然交错的微光。
此刻潮声又起,灯塔的光柱扫过生满藤壶的礁石。
我摸到口袋里半融化的太妃糖,黏腻的甜味在舌尖漫开。
这味道让你想起小时候弄堂口的麦芽糖车吗?还是让我记起初雪夜你睫毛上的霜?我们总在往事里打捞这些碎片,却不知它们早被时光磨成了齑粉,风一吹就散在茫茫人海。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惊飞成群的沙鸥。
它们的翅膀掠过水面时,我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倒影里沉浮——十八岁攥着情书的少年,二十五岁在机场送别时哽咽的青年,还有此刻白发苍苍的老人。
每个影子都抱着不同的执念,像搁浅的鲸鱼在月光下泛着磷光。
灯塔突然熄灭的刹那,我听见海平面传来古老的潮音。
或许该放下那支永远指向你的指南针了,就像渔人懂得在季风转向前收网。
那些被我们称作永恒的,不过是时间长河里转瞬即逝的浪花;而真正的永恒,或许就藏在潮水退去后,沙滩上最细小的那道波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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