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3/3)
行走的道成肉身;在这个意义上,反抗皇权就等于反抗他自己,否定皇帝就等于否定他的毕生的事业;将几十年的辛苦砥砺,化为一场究极的地狱笑话。
说白了,在政治意义上讲,卫霍与皇帝的关系比卫太子与皇帝的关系还要紧密。
他们共同组成了武帝一朝最精密最强大的暴力机器,是桴鼓相应的伙伴,是心心相通的脉络;皇帝要发狠,卫霍就得当帮凶;皇帝要秣马,卫霍就得厉兵;就算将来皇帝上了历史的审判席,他们两个也得敬陪下坐,作为必定的一个不漏的陪完所有的指控。
以这样比血肉和脏腑更紧密的关系,以如此恩怨不清的纠葛与羁绊,如果胆敢切割否定,那就是否认自己全部的本质,存在的所有意义,毕生的一切理想——其痛苦恐怕更胜过凌迟。
——你说皇帝是不对的,你说皇权是荒谬的,你说过往的一切都要重新审视;那么,作为皇帝军事意志的化身,你和你建立的战功又算个什么东西?
——怎么,你也要重新审视、重新评价、重新计算你自己的一切么?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但反思和自我批评总是那么艰难、那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此类自我解剖、全面推倒的重大反省。
十几岁的少年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跳脱,好像能把整个世界都给一口吞下去;但年龄渐长包袱也渐长,一生的功过与千秋的史评沉甸甸压在心头,于是棱角渐消而胆气殚尽,往往没有那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对自己下那个剖肝沥胆的狠手了。
毕竟,否定自己,恐怕是比舍弃生命都可怕的刑罚。
所以,哪怕在巫蛊之乱、最癫狂愤怒、精神近乎失常的时候,皇帝也从没有动过否定卫霍的念头;而同样的,无论地府的时光多么孤寂漫长,卫霍也决计难下否定皇权的决心。
往事严苛酷厉,死生契阔悠远;相顾无言,唯有清泪千行;但千行眼泪流干之后,还是只有搭伙把日子过下去,急需这种微妙的羁绊。
——当然啦,历史中大概真有那样了不起的人物,永远年轻,永远朝气蓬勃,永远拥有自我反思、从头来过的强韧力量;所谓批评与自我批评,永不倦怠、永不停步,永远在行进的路上——但话又说回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恐怕做梦也抵达不了如此境界的万分之一吧?
……所以,穆祺想来想去,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说怪话。
他之所以能鄙夷这种封建做派的历史局限性,不是因为他多么聪慧敏锐,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运气比较不错,生在了一个已经打破局限性的时代而已。
死老虎当然一点也不可怕,可以嘲笑可以侮辱,可以踩在上面随便跳舞。
可是,当你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封建老虎,并亲身体验过那种无所不在、无往不至的压迫与异化之后,原本那种天真的傲慢、鲁莽的勇气,当然也就消失无踪了。
别人是真的有难处,你又能说什么呢?
当然,有难处归有难处,不代表穆祺愿意忍气吞声,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他想了一想,冷声道:
“将军真的没办法劝说皇帝陛下吗?”
大将军叹了口气:“……恕我无能。
”
“这不是一句‘无能’可以推卸的事情。
”穆祺毫不动摇:“以皇帝陛下这个做派,将来一定还会闹出大事来。
与其等未来慢慢擦屁股,还不如现在就强力制止。
如果两位将军无能为力,那么就由我来亲自出手。
”
今天是往丞相府泼粪,明天又会是什么?如果他们已经被迫结成了这样政治上共进退的关系,怎能容得皇帝如此胡来!
大将军:??!
……不知怎么的,听完这一句半带牢骚、半带不满的话,长平侯居然莫名生出了一点怪异的寒意。
他隐约觉得,让穆某人亲自出手,似乎——可能——大概——并不是个什么很好的主意?
不过,说完这一句之后,穆祺拂袖而去,飘然离开,再没有给大将军留下半句解释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