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3/3)
什么天道呢?
说实话,相较于以往学派辩论的刀光剑影、凶险莫名,这一次辩论简直可以称得上文质彬彬,体面而又妥帖;从辩论开头直至现在,都没有人搞人身攻击,没有人搞含沙射影,甚至没有人搞腹诽心谤、以文字罪人那一套——所谓“夷三族”云云,从来只是皇帝自顾自的口嗨;作为儒生真正的对家,方士反而极为克制,没有借助权力做过任何人身威胁。
从头到尾,真正困住儒生的陷阱,都绝不是什么皇权重压,而恰是自己的妄念。
他们太想证明自己“深谙大道”了,他们太想证明儒学的“完美无缺”了;于是处处皆备而处处皆寡,被方士抓住一个点长驱直入,整场论战瞬间落于下风——反过来讲,如果儒生一开始就能坦率承认自己所知的局限,将辨经范围局限在自己最擅长的经学历史乃至伦理学领域,那纵使方士有千万般话术,又何所用之?
作茧自缚,作茧自缚,太过贪多贪足,反倒失去了一切回旋的余地,最终沦落到这样尴尬的局面。
所以说,要害还是在那个问题——为什么儒生就不能承认自己真的不懂呢?
董仲舒嘴唇阖动,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儒学到底有没有无知的疏漏?
事实上,在儒家真正开创的年代,这个致命的问题恰恰不是问题。
孔子向老子请教过周礼,说明即使在老夫子最擅长的礼制领域,他的所知也不如李耳;论语中多次记载过隐士对孔子的讥讽,说明即使在道德伦理之上,老夫子也不是毫无瑕疵。
圣人圣则圣矣,却绝非“完人”,否则传世记录中孔子所有的彷徨、嗟叹、恐惧,又是为的什么?
可是,到儒学大兴,几近横扫天下的现在,过往的逻辑却全然变了。
汉儒们无视了一切有瑕疵的记载(或者说,他们干脆将瑕疵直接涂抹为圣人的伟大谦虚),强行将孔子往半人神那个方向塑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懂,是完满的、全能的、掌握了天地一切大道的“至圣”;天下一切神魔妖灵,谒见孔圣,皆需俯首。
显然,孔老夫子已经作古了,圣不圣神不神对他本人没有一点影响。
但对于后世儒生来说,只有孔圣人无所不知,作为传人的他们才可以无所不知;只有他们无所不知,才能高高举起孔圣的大旗,肆无忌惮的插手一切领域——孔子掌握了大道,那就等于熟读经论的我掌握了大道;我掌握了大道,那就可以高高在上,充分指导指导你!
——这是学术争论么?不,这是唯我独尊的权力!
后人决定前人,爷爷决定孙子;作为活人的孔仲尼可以迷茫可以踌躇可以犯错,但作为圣贤的孔子却必须完美、必须崇高、必须略无瑕疵——后世儒生已经决定了,就由你这个死人来担当无害的神像!
所以说,权力的争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好笑的东西;身为活人的孔子是从来不忌讳承认自己错误的,而董仲舒董博士呢?——以他的本性而言,如果脱离了现在的气氛,换一个更私密、更封闭的环境,他甚至可能主动退让,谦逊自责,充满好奇的向方士请教天文学的规律,乃至于郑重其事的称呼穆姓方士为“穆子”——尊师重道,岂可轻乎?
可现在呢,现在的董博士只有呆立当场,一言不发,而脖颈汗珠缓缓沁出,已经在袍服上浸染出了痕迹——难堪的、丑陋的痕迹。
穆祺没有苦苦相逼,他只是注目了片刻,目光中甚至多了一点怜悯。
他叹了口气:
“……都到了现在,诸公还是不愿意承认么?”
“说一句‘不知道’,到底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呢?”
死寂,生冷的,静谧的死寂。
没有任何一个儒生说话,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儒生敢于大声呼吸,他们只是木立当场,活像是瞬间变成了木雕。
在沉默了足足一刻钟以后,董仲舒终于嗫嚅着开口,连嘴唇都在颤抖:
“你,你……”
你了数回,却始终无法措辞;以往辨经时摧折百家无往不利的话术萦绕在口,此时却一句都无法脱出——没办法,这一次来的招数实在是太诡异、太莫名了;往常儒家不是没有和厉害的对手辩论过,但从没有人敢于苦苦逼问这样的细节——喔,这当然不是因为其余学派心存慈悲,也更不是因为他们无此智慧,而是出于心照不宣的默契:说白了,百家拼死与儒学搏斗,渴望的往往是“彼可取而代之”;他们同样追求着那种至高无上、垄断一切解释的权力,又怎么会做这样自损根基、同归与尽的事情?
所以,所以——
“你到底想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