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值得吗?”(1/3)
火把插在城楼上,歪歪斜斜,投下来惨淡的光影,裴恕拂了拂衣袖,却在这时,看见一小片光,照住王十六的脖颈。
深深一道伤痕环住,凹下去,又在咽喉处渗了血,高高肿起,让他突然之间心惊肉跳,问出了声:“谁伤的你?”
王十六听见他声音里的急切,方才的嫌恶不见了,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火光,似乎也有了温度。
薛临,她的薛临,回来了。
王十六哽咽着,握住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
裴恕甩了一下,许是不够用力,便也没能甩开,她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指骨纤细,努力着,想要与他十指相扣。
心里突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动作,也许她之前,曾与别人做过无数次。
“娘子,”城门内有人喊,裴恕回头,周青打马奔来,一把抱起她,“快走!”
手上一空,那冰凉的温度消失了,裴恕下意识地追上一步,那马走得飞快,她从周青身前回头,喑哑的声:“哥哥,王焕要杀我。
”
身后蹄声杂沓,王焕提刀追了出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断,裴恕横身上前拦住:“都知,方才的文书,还需签花押。
”
“姓名都签过了,一个花押,有什么要紧?”王焕不得不停住,抬眼望去,王十六已经逃进了洺州军营,那里有人迎住,是黄靖,护着她往里面去了,“让开!”
“按规制,须得签花押。
”裴恕递过文书。
火光飘摇,照着文书末尾的署名,签不签花押,确实没什么要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深夜叫开城门,只为补上这无谓的一笔。
王焕胡乱画上花押,再要追过去拿人时,裴恕纹风不动,牢牢挡在身前。
心念一时转动,王焕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家十六,以后就交给你了。
”
裴恕皱眉,他拨马回头,一道烟奔回城中。
轰隆一声,城门关闭,裴恕转回身,王十六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黄靖给她安排了去处。
那道伤,从咽喉处勒紧,向后颈交叉,他曾在御史台待过一阵子,认得出是勒伤,而且,下了狠手。
但是方才,王焕又那么说。
是真要杀她,还是又一出苦肉计?
洺州军营。
金疮药敷了厚厚一层,锦新收着力气,一点点细细包扎,王十六靠在榻边仰着头,伤口是疼的,心里是软的,反反复复,只想着裴恕方才的模样。
那双眼望着她时,第一次,有了温度。
从前他不信她,处处防着她,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从来没骗过他,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守护他?
门外有脚步声,是他,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已
经足够她认得出他的脚步声。
王十六一骨碌起身,边上周青着急着,连忙来扶:“娘子慢些!”
王十六已经跑出去了,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密密层层,夜色中虚虚的影子,他素色的衣袍在远处一晃,转进帐篷后浓黑的夜色,王十六飞跑着:“哥哥,等等!”
裴恕听见了,步子不停,径直走进帐篷。
王十六追到近前,又被侍卫拦住,隔着门唤他:“哥哥,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
要说什么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想到的便是,她要进去,她要看着那双眼睛,她要那熟悉温暖的目光抚慰她,给她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回应,只有侍卫面露尴尬,低头守在两边。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让我进去吧。
”
门开了,郭俭走出来:“郎君还有公务,女郎请回吧。
”
他关上门走了,王十六从一闪而逝的门缝里,看见案上的烛台,一排三支银烛,裴恕的脸落在光影里,眉睫低垂,投下悠长的阴影。
真像啊,只要稍稍移一下目光,只看鼻子以上的部分,那么,就是她的薛临,在灯下读书的模样。
王十六在无法抵抗的眷恋中湿着眼,为什么?方才他明明那样看她,为什么现在,又对她这样冷淡?
门内,裴恕拿过卷册,推演军情。
往日里一目十行,此时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心绪却始终不能投入。
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听得出是受伤不轻。
她突然没了动静,不叫他,也没敲门,她走了吗?
不,应该没走,她一向固执霸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她这些天口口声声,只要他带她走。
突如其来的焦躁,裴恕合上卷册,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黄靖来了。
门外,王十六也看见了,福身行礼:“王十六谢过黄伯伯救护之恩。
”
她从前只见过黄靖两三次,是在南山的时候,黄靖公务之余,会到南山探访薛演,把臂同游。
那时候母亲害怕被王焕发现行踪,总是深居简出,黄靖隐约知道有她们这两个人,偶尔碰见了会点头致意,却从不曾盘问过她们的来历。
她也从不曾想到,会是黄靖,昨日今日,一再照拂。
“不打紧,举手之劳。
”黄靖虚虚一扶,手没到跟前便缩了回去,“快回去好好养伤吧,夜深了,裴公还有公事,怕是不能相见。
”
他推门进去,王十六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了裴恕,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对着她,垂手立在案前。
就连这如松如柏的背影,也那样像他。
烛光一闪,黄靖关上了门。
“裴公,”压低声音,不想外面的人听见,“她还在在外面等着,她伤得很重,要么去看看她?”
“不必,”若是心软见了,她越发会纠缠不休。
裴恕下意识地向外面看一眼,门关着,其实并不能看见,“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安置王十六。
”
门外。
“娘子,”周青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披风,“快回去吧,夜里冷,你还受着伤。
”
是很冷了,地面上厚厚一层霜,今年的天时,比往年冷得要早。
王十六接过来披上,脖子疼得厉害,领口没法拢,只能用手握着:“你回去吧。
”
“娘子不回,我也不回。
”周青便也站在她旁边,夜风冷嗖嗖地往衣裳里钻,她脖子上的伤包了几层,高高鼓着,让人突然恨怒心疼到极点,嘶哑了声音,“值得吗?”
王十六抬头,他低着头红着眼:“为了一个假货,值得吗?”
门内。
“此次平定王焕之乱,王十六出力颇多,我打算回京面圣之时,为她请一个封赏,有陛下的封赏傍身,王焕应当不敢轻易动她。
”裴恕思忖着,手指下意识地轻敲书案,“她与王存中颇有姐弟之情,到时候回了魏州,王存中应当也能庇护她。
”
可他们这些明眼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十六之所以背叛王焕,豁出性命来帮官军,全是为了他。
那时候两军阵前王焕亲口提亲,王十六又口口声声要他带她走,又怎么肯回魏州?黄靖踌躇着,半晌:“要是,她不肯回魏州呢?”
门外。
王十六怔了下,没有说话。
她瞒不过周青,周青跟着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心事,何况裴恕,跟薛临生得那样像。
低头拢着披风的领口,心里煎熬迷茫,半天理不清个头绪,周青还在说话,压低着声音:“他哪比得上郎君一根手指头?郎君待娘子如珠似宝,他是怎么对娘子的!”
他是怎么对她的?肩上的伤,脖子上的伤,新伤旧伤加起来,不及他的冷淡,更能伤人。
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他说。
那么多眼睛,那么多耳朵,他一心一意想甩开她,他从不曾顾忌过这些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羞辱。
“娘子,我们回南山去吧,”周青还在劝,嘶哑哽咽的声,“为了这个人,不值得。
”
门内。
裴恕模糊听见外面有男子的语声,想来是周青,她做事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却又总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真是古怪。
发散的思绪迅速归拢到正事上:“要是她不肯回魏州,便是上次我与你商议的,你收她为义女,我依旧会为她请封赏,若她出嫁,我也会为她添妆。
”
出嫁。
黄靖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薛临。
从前他不怎么留意,但永年围城之时,他亲眼看见王十六去刺史府找过薛临,他两个躲在墙后说话,那样子,很亲密。
烛花忽地爆了一下,裴恕低头,黄靖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是一跳。
从这个角度看,他与薛临,生得颇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骨秀神清,同样是浓睫凤目,长眉入鬓。
让他恍惚想起,裴恕的母亲,与薛临的母亲,好像是表姊妹。
这样算的话,他与薛临也算是远房表亲,表兄弟之间生得相像,是不是,也不算奇怪?黄靖踌躇着:“要是她,还是不肯呢?”
啪,烛花又爆了一下,裴恕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门外。
王十六借着灯火,看见周青赤红的眼。
他为她伤心,亦为她不平,他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
她只是拼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一切还能抓住的东西。
“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为我自己。
”
“娘子,”周青恍惚觉得听懂了,细想又不很懂,在怅惘和无奈中喃喃念着,“娘子。
”
门内。
烛花又爆了一次,太久没剪,火焰都有点昏黄。
裴恕拿起烛剪,嚓一声剪断。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大约,还是不肯的。
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
“她若是还不肯,就随她去吧。
”
他为她筹划这么多,仁至义尽,他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裴公,”黄靖唤了一声,想说王十六唯一想要的,就是跟着他,但这件事,他岂会不知道?他当众拒绝几次,态度狠绝,事已至此,他这个局外人,又能说什么,“那么,到跟前再看吧。
”
嚓,裴恕又剪去一截烛花,剪得狠了,火焰一下子缩到极短,黑沉沉的笼着,让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绪,无端也有点发沉。
***
悠悠荡荡,四更的刁斗响起,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动静,大约是魏博兵在收拾行装,王十六动了动站得酸麻的腿,冷得很,从里到外凉透了,连心口都是冰的,疼的。
门还紧紧关着,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他只是不肯见她。
“回去吧,”周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