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正文完结(3/3)
魏博,节度使府。
王十六又梦见了那片混沌,这一次与以往都不相同,她知道她在找裴恕。
观潮。
飘摇着,极远的呼唤,裴恕的呼唤,王十六极力奔跑着,向着声音的方向。
但一切突然都被打破,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
王十六睁开眼,睡意一下子消失殆尽,本能地想起北境前线,惊慌到了极点。
光着脚跳下床,拉开门,周青风尘仆仆的脸闯进眼里,他眼梢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过来:“娘子,这是郎君给你的生辰礼。
”
可为什么,他这么着急送来。
心砰砰跳着,王十六急忙打开,看见一支镶金拼补的羊脂玉簪。
是她的簪子,和薛临的玉佩是一对,永年城破时丢了,原来是薛临找到,拼好了。
心一下子沉到最底:“郎君怎么样了?”
“郎君他,”周青踌躇着,“他。
”
“说。
”王十六紧紧攥着拳。
那枚玉佩,当初她埋在了南山,知道薛临没死,她也命人取回来了。
簪子和玉佩都在她手里,可这两样,本来应该是她和薛临,一人一件。
周青低了头,不敢看她:“永年那次郎君伤得太重,好不了了,娘子吃的药,原是给郎君续命用的,郎君让给了娘子。
”
时间一下子凝固,那么多零碎的,她曾疑心过的片段,无声无息,在脑中蔓延。
怪不得,薛临要走,怪不得,薛临一再推开她。
原来如此。
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王十六快步向外,嘶哑着声音:“备马。
”
她要去找薛临。
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薛临。
“娘子,”周青追上来,“我走时听说,裴郎君带人去接应郎君了,这些也是他命我告诉娘子的。
”
王十六猛地停住步子。
***
碛山,突厥王庭。
厮杀声越来越响,郑嘉由侍卫护着,从后门撤出王庭。
“往哪里跑?”王焕拍马冲来,挥刀劈翻侍卫,一把拽过,抱在身前。
郑嘉一言不发,挣扎着厮打,王焕拧住她双臂,扯下衣带三两下绑住:“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不过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这次无论如何,都休想跑掉!”
亲兵护卫着,人马向北奔逃,郑嘉冷冷道:“放开我。
”
“不放,”王焕笑起来,看着月光底下,她光洁如玉的面庞,“我又不傻,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心肠狠得很,闹不好连亲夫都要杀。
”
忽地听见她低声唤道:“马前奴。
”
王焕心里砰地一跳,马前奴,几十年前的称呼了,那时候他只是郑家的马奴,郑嘉出行之时,偶尔会命他牵马,郑嘉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是唤他马前奴。
可他那时候,就惦记上了这个高不可攀,天上明月一般的小娘子。
兜兜转转,到底落在他手里,只恨她太不听话。
“小娘子。
”
“松开我。
”郑嘉冷冷道。
几十年的爱恨纠葛,王焕抵挡不住。
四周都是他的兵,她不善骑马,除了骨头硬,其他地方却是柔软可欺,不怕她翻了天去。
解开来放在怀里,双臂从她身后绕过来抱住,拉住缰绳:“坐稳了,咱们且得走一阵子,路远着呢。
”
她转身靠着他,抚他的心口,又唤了声马前奴。
柔情涌动,王焕答应着低头,心口突然一阵巨疼,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王焕大叫一声,低头,看见郑嘉溅了血的脸。
眉眼上,红唇上,脸颊上,都有他的血,她似修罗,冷冷说道:“你碰我的每一下都让我恶心,我早该杀了你。
”
王焕拔刀砍来,她没有躲,冷冷看着他。
几十年的光阴倏一下从眼前滑过,刀锋滑过她修长的脖颈,终是没舍得劈下,王焕咬着牙:“便是再恶心,你也是我的女人。
”
他不会死,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命硬得很,死不了。
抓了她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还是他的女人。
王焕扯过衣带又要绑,小腹上突然一阵剧痛,她竟还藏着一把匕首,再次刺中。
恨到了极点,挥刀正要劈下,郑嘉一把拔掉他心口的匕首,跳下了马。
鲜血激射而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卸掉了大半,王焕余光里看见郑嘉摔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是了,她擅长的是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骑马从来都不行。
想过去拉她起来,怎么都使不出力气,马匹觉察到主人的无力,长嘶着蹿进道边,王焕觉得冷,他杀过太多人,很熟悉这情形,他只怕是,命没那么硬了。
到底是,死在了她手里。
喘息着唤了声:“小娘子。
”
身后,郑嘉挣扎着,艰难躲避着杂沓奔逃的马匹,一个突厥兵挥刀砍来,眼看躲不过,郑嘉下意识地闭眼,听见箭矢飞过的声音,突厥兵惨叫着摔下马,前面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夫人!”
是王存中,一霎时奔到眼前,拉她上马。
郑嘉定定神,指着前面:“王焕往那个方向逃了。
”
却在这时,听见扑通一声,王焕从马背上摔下,倒在路边。
有惊马踏过,踩得身体骤然弹起,惊马离开,便又恢复了原样。
郑嘉默默看着。
这下,应该是真的死了吧。
几十年的噩梦,终于是,亲手了结。
“王留后!”远处有人喊,李孝忠抬着裴恕,扶着薛临,“裴相重伤,快找大夫!”
王存中飞奔上前,看见裴恕紧闭的双眼,血染红半边身子,毫无声息。
***
裴恕沉在一片漆黑寂静之中,时间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那片漆黑,永恒不变的归宿。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仿佛有亮光,那样轻盈,让人本能地知道,只要走过去,便能解脱。
□□仿佛已经不复存在,神魂漂浮着,向着亮光而去,却在这时,听见极远处隐约的唤声,裴恕,裴恕。
这么熟悉,这么依恋,是谁呢,为什么想不起来?那浓沉的黑色仿佛在瓦解,亮光在诱惑,而那个声音,一直在召唤。
是谁呢?想不起来,却本能地知道,那个声音,
很重要。
裴恕聆听着,极力回想。
***
“裴恕,”王十六打了条热毛巾,伏在床前,细细擦干净裴恕的脸,“军报来了,二弟在阴山抓到了浑末,正押解返程。
突厥的主力军一大半被李节帅歼灭,还有一小半逃往东边,平卢军正在追击。
”
他浓黑的睫毛低低垂着,安静的睡颜,喉头哽住了,王十六沉沉吐一口气。
整整七天了,他还是没有醒,简直让人绝望。
可她不能绝望,她决不能失去他。
定定神,轻柔着声音,像情人间的低语:“裴恕,你是不是累了?好好歇歇吧。
”
一定很累吧,她极少见他休息,总是在忙碌,在筹划,她一直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可她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累,会受伤。
今后,她再不会忘记了。
“阿潮,”帘幕动处,薛临拄着杖走进来,提着药罐,“药熬好了。
”
细细的水声中,他倒好药,试了试温度,递到她手中。
王十六含泪抬眼:“谢谢哥哥。
”
薛临帮着她扶起裴恕,看她拿一把小小的银匙,一点一点,将药汁喂进裴恕抿着的双唇。
这样轻柔,这样细致,夫妻之间,该当如此吧。
心里泛起淡淡欢喜,掺杂在苦涩中,薛临轻声道:“吴大夫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阿潮,不要怕。
”
她不怕,她若是怕了,谁来找他。
王十六又喂进一勺,看见裴恕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惊喜着再看,却又不动了,也许只是错觉。
让人一颗心高悬起又落下,在难言的爱恋渴盼中,轻轻伏在裴恕耳边:“裴恕,该醒了,我还等着你呢。
”
***
漆黑之中,那声音似天籁,如此清晰,深刻,裴恕心里突地一跳。
他想起来了,王观潮,他的妻子。
她在等他。
亮光消失了,那片漆黑一点点变淡,裴恕听见了更多的声音,世界,一点点回来了。
***
夜色渐渐低沉,王十六回头,薛临还守在边上,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连忙过去扶住他,轻声道:“哥哥,你回去歇着吧,你身子不好。
”
“好,”薛临没有坚持,依着她慢慢起身,“阿潮,我有件事,须得托付你和妹婿。
”
王十六怔了下,妹婿两个字如此陌生,让她陡然生出悲怆,极力忍着泪。
“将来,送我回南山吧,和父亲在一起。
”薛临低头,抚了抚她的脸,“阿潮,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
眼泪再忍不住,王十六拥抱住他,哭出了声:“哥哥。
”
“不哭,阿潮乖。
”薛临抚着她的头发,像儿时那样,“都会好起来的。
”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长大了,有了可以相伴的爱人,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松开她的手,带着笑:“阿潮,去吧。
”
他扶她在床边坐下,王十六回头,他清癯的身影穿过庭院,一步一步,没入夜色。
***
漆黑的颜色变成浅灰,灰白,终于完全消失了,裴恕觉到了阳光的暖意,嗅到了汤药的苦味,还有淡淡的甜香味,他熟悉爱恋的,爱人的气味。
她在这里,她在等他。
裴恕用力睁开眼睛。
朝阳从窗边斜照,照着他,也照着床边的她。
她睡着了,睡颜不太安稳,眉头紧紧蹙着,散不开的忧愁。
他睡了多久?一定让她很担心吧。
裴恕觉得歉意,努力想去握她,没能碰到,太虚弱了,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然而这小小的动静已经惊醒了她,裴恕看见她突然明亮的眼睛,那么欢喜,像燃烧着两团小火苗,让眸子里他的身影,也跟着欢喜起来:“裴恕,你醒了!”
她扑过来,抱住了连忙又松开,是怕弄疼他,她眼中带着泪,却又笑着,一声声唤他:“裴恕,裴恕!”
她在等他,她这一次,只是在等他。
最后一丝阴霾散去,裴恕在明亮的晨光中,慢慢握住她的手:“观潮。
”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