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权宦(3/3)
封千里”。
正阳门大街上,雪粒子掺着沙尘,冰刀子般往人脸上剐。
卖炭翁的独轮车陷在雪窝里,筐中银骨炭蒙了层雪壳,倒像黑坟堆上盖了孝布。
偶有轿子经过,轿帘缝里漏出丝缕白汽——那是贵人怀里的手炉在苟延残喘。
此刻,城外乱葬岗的雪幕中忽远忽近惊起几只寒鸦,城内贵人府里的地龙却烧得正旺——青砖地下,精铜火龙,炭火由西域石炭混入沉香木,无烟无味,烘得地面微烫。
屋内熏的是用岭南未开梅蕊、暹罗龙脑、波斯玫瑰露合成的“玉楼春”,甜而不腻,宛如春和景明的百花园。
熏香催汗,地龙炙足。
张公公依然穿着家常的半旧棉布睡袍,喝了口腊月梅花雪水煎煮的绍兴日铸岭御贡芽茶,雅称“雪水云绿”,案几上摆放着两盘点心:糟香白玉卷和梅干菜酥塔。
玉城进了门,直接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恭祝老祖宗福寿安康、平安喜乐,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
张公公用手指拈了一条糟香白玉卷——那是用鉴湖糯米舂成薄皮,裹入酒糟腌渍的太湖银鱼糜,蒸熟后切片如雪玉,浅尝一口,略品了一下就放下了,给了二字点评:“匠气!”
眼见着玉城磕完了头还不起身,仍低着头在那等着,皱着眉道:
“你这是什么话?还嫌咱家身上背的罪名不够多啊。
。
。
心领了,起来吧。
。
。
”
玉城低着头呵呵一笑,说道:“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孙儿跟老祖宗拜了年之后,通常都得多少赏点压岁钱。
。
。
”
张公公懒得接他的话,伸手又拿了一个台州进贡的黄岩蜜桔,桔皮薄如蝉翼,已提前用银刀划九宫格,里面的桔瓣预浸了荔枝蜜冰露,入口爆浆如甘露。
拈了一片尝了尝,又皱了皱眉头,给了二字评价:“多余!”
张公公放下桔子,笑道:“呦!敢情这大过年的是来跟我要账的喽。
。
。
”
玉城这才抬起头,甜甜一笑:“孙儿不敢!孙儿只是想跟老祖宗讨点喜气彩头!”
玉城进门时已脱了内衬着狐腋裘的玄色缂丝鹤氅,此刻只穿着用苏州织金罗裁就的大红直裰,仍觉得房内热气蒸腾,额头已渗出细汗。
“少废话!起来吧。
。
。
”
玉城这才起身,在张公公旁边坐下了。
眼睛望着张公公嫌弃的半条白玉卷,吐了吐舌头:“这好东西老祖宗还觉得不好吃?”
张公公摇了摇头:“原本就只是个太湖船家的品茶小点而已,经了这帮大厨的手。
。
。
矫揉造作。
。
。
”
玉城也用手捡了一条,大口吃的津津有味,说道:“孙儿自幼生长在陕北,觉得那水、那鱼都是极稀罕的,这么好吃的点心只怕是我们村里的首富都吃不上呢。
。
。
”
玉城又把剩下的蜜桔吃了个干净,还嫌不足,又捡起了一个,一边吃一边说:“老祖宗敢相信吗?孙儿十八岁之前都没见过桔子。
。
。
这大雪天儿的,我们那儿要是能吃上一口冻柿子,就已经美的很啦!”
张公公切了一声,训道:“少在这儿给我哭穷。
。
。
你的生意做的这么大,就装模作样、抠抠搜搜的拿出那点碎银子烂首饰,咱家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玉城吃完了两个桔子,又伸手去够旁边的赵州雪梨,咬了一口,没想到这梨内有乾坤——原来梨核已挖空,填入了川贝粉与燕窝碎,嘟囔着:“老祖宗这些吃食咋都这么稀奇。
。
。
”
“别打岔,说你的生意呢。
。
。
”
玉城一脸委屈地说道:“哎呀。
。
。
老祖宗冤枉我啦。
。
。
我能拿出来的已经是我的全部身家啦。
。
。
年前连着开了几个药妆局,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都撒了出去。
。
。
都不赚钱。
。
。
就是个虚热闹。
。
。
哎呀。
。
。
我都想着要关几家啦。
。
。
”
张公公眯缝起了眼睛,慢悠悠说道:“少来。
。
。
就你那点小把戏。
。
。
拙劣的很。
。
。
不过倒也是蛮有效的。
。
。
还敢说不赚钱?那我早前赏你的那些东西呢。
。
。
”
玉城示意站在一旁的陆沉,把这剩下的蜜桔和雪梨都打包带走。
陆沉瞪了他一眼:“放肆。
。
。
你还真不见外。
。
。
”
张公公挥了挥手,拿去吧!
玉城嘿嘿一笑,“还是老祖宗疼孙儿。
。
。
之前的那些东西都给我爹啦,给他养老呢。
。
。
”
“切!你爹一个牛鼻子老道,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就算是盖道观,十间也尽够了。
。
。
”
玉城并不接话,就十足十地开始耍赖了,嘴硬道:“反正孙儿身上现在是多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
。
要怪就怪老陆吧,他那个瓜汉子不识货,把我那些好东西都给贱卖了。
。
。
”
陆沉站在旁边,脸红了一下,确实!他对那些珠玉首饰之类的本来也不太懂,而且当时又心急火燎地等钱用,肯定是卖亏了。
。
。
张公公一脸嫌弃地埋怨道:“你们两个都是又蠢又傻的赔钱货,还好意思在这说嘴。
。
。
”
玉城听了根本不在乎,明知道老祖宗这是正话反说,手上就又拿起了一个蜜桔,清清热败败火。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们都得首先保全了自己,再去想辙。
。
。
就算是求人,也不能慌脚鸡似的,没的丢了气度,惹人笑话。
。
。
”
陆沉知道老爷这是在点自己,脸上一红,嘴上应着知道了!
玉城却反驳道:“我觉得老陆做的很好呀。
。
。
他越慌不择路、手忙脚乱,就越说明这戏做的真。
。
。
看戏的人也都信以为真了。
。
。
”
张公公嗯了一声,慢悠悠道:“算了,这事儿不提了,你们两个都算有功了。
。
。
明日让老陆带你去小汤山,那边有个咱家的私汤别苑,去玩两天。
。
。
带上你的小兄弟。
。
。
看看比你的泷阳雅筑如何!”
玉城冲着陆沉挤了挤眼睛,奉承道:“孙儿的那点小生意自然是及不上老祖宗的手笔喽。
。
。
只是老祖宗不赏点压岁钱,孙儿连赏下人的碎银子都没有啦。
。
。
”
张公公一脸鄙夷地骂了句没出息的猴崽子,却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掏了出来,里面有多少不知道,但看起来就是蛮厚的!
“你可以嫌咱家的命不值钱,但咱家却不能欠你这个小猴崽子的钱,连本带利还你,还有几家和合坊的年底分红,只多不少,赶紧拿走!”
玉城喜笑颜开地收走了信封揣了起来,“谢谢老祖宗赏赐!恭祝老祖宗洪福齐天,九千岁九千岁九千岁!”
张公公又是一脸鄙夷,拿了钱还不快走?
“银子虽好。
。
。
可孙儿的那些好东西,有些可是花银子都买不到的呢。
。
。
”
张公公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嘴里挤出了“贪得无厌”四个字。
“老祖宗这大过年的一定收了不少好东西,就随便赏两样让孙儿开开眼呗!万一下回老祖宗再遇上事儿了,也可以多换点银子。
。
。
”
张公公气的坐直了身子,呸呸呸了一通。
陆沉在旁边呵呵一笑,说道:“老祖宗早就给你预备好啦!等你走的时候我给你装车上。
。
。
”
玉城腾地一下跳到了地上,扯住张公公的胳膊一阵摇晃,“就知道老祖宗是疼孙儿的!”
张公公被晃的要散架了一般,瞪了他一眼。
玉城这才放手坐下,继续说道:“今年过年没回家,就想着清明之前能回去一趟,探望老父和幼弟。
。
。
到时陪我爹回老家扫个墓。
。
。
这回去的路上嘛。
。
。
我可以顺便去趟宣府。
。
。
停留几日。
。
。
之前听才哥说宣府和合坊一直生意都不算特别好,要不然我这银子拿着也过意不去的。
。
。
”
玉城其实心里的小算盘打的是怕张公公不高兴他回家过清明,故此给点甜头,顺道去趟宣府帮着整治整治。
张公公如何能不知,哼了一声,“那敢情好!”
“那孙儿就十五之后安顿好了这边的生意,早去早回?”
“嘿嘿,只怕你只有早去,却早回不了吧。
。
。
这趟回西安除了过节探亲,还要搞些什么花样啊。
。
。
”
玉城就知道瞒不过这个老人精,索性就交待了:“顺便打算再在西安开几家药妆局。
。
。
也可以独家供货给宣府的和合坊。
。
。
拉一拉人气。
。
。
”
张公公眼睛一剜:“只怕这天下的银子都让你赚了去了。
。
。
”
玉城嬉皮笑脸回他:“赚了银子才能孝顺老祖宗好东西嘛。
。
。
”
“哦?莫非你又要送我什么宝贝拓片不成?”
玉城马上哭丧着脸:“老祖宗可饶了孙儿吧。
。
。
我倒是有那孝心,您也得等我缓过了眼前这口气儿的,把投出去的银子都收回来才行啊。
。
。
”
张公公伸出了两个手指。
玉城不明所以,啥意思?
“两幅。
。
。
就照着上回的样子,随便弄两幅就行。
。
。
反正你们西安十三朝古都,好东西多的很。
。
。
”
上次送那一幅都已经割了玉城的心头肉了,这回一下两幅还不得要去半条命了?
“老祖宗逼死孙儿算了。
。
。
孙儿不回去了。
。
。
”
张公公摆了摆手,赶紧走!蜜桔、雪梨你爱的通通都拿去。
。
。
陆沉一手抱着半篓蜜桔,一手抱着大半篓雪梨,送玉城出来,边走边说:
“有两箱老爷赏的东西,已经给你放到车上了。
”
玉城嗯了一声,犹豫再三方才开口:“有件事我先跟你提一下。
。
。
你帮我拿个主意要不要跟老祖宗说。
。
。
你们也都知道我跟郡主早年的那点事儿。
。
。
年前就听说秦王病重,可能熬不过清明了。
。
。
郡主已通过通政司向礼部递了折子说是想要回去看一眼。
。
。
可你也知道她现在这身份特殊。
。
。
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
。
她倒是没开口求我帮忙,只是我想着她当年于我有恩。
。
。
”
陆沉停住了脚步,思索了片刻,“我明日跟老爷提一嘴吧。
。
。
成不成的就看老爷恩典喽。
。
。
”
第八十四章
一座隐于柏树林的温泉别院,占去小汤山阳坡最好的龙脉热眼,泉水引自皇室温泉主脉的支流。
外围以虎皮石墙垒砌,墙头密布铁蒺藜,每隔十步悬一盏琉璃气死风灯——灯罩上皆阴刻“司礼监张”的篆文。
进入汤殿,穹顶高逾三丈,以金丝楠木为梁,榫卯间嵌有和田玉雕螭龙纹,悬十二盏琉璃宫灯,灯芯为南海鲛油,燃时无烟,仅散松木清香。
地龙烧热的黑曜石地砖,凿防滑回纹,赤足踏之温润如脂;行于其上,如沐春风。
汤殿内呈众星捧月布局,中央为“蟠龙主池”,四方各设一辅池,暗合“五行镇位”之术。
中央的蟠龙主池属金,是直径两丈的圆形白玉池,形如满月,池沿十二个鎏金螭首,口衔温泉水柱,水温由地底铜管调控。
水面浮掐丝珐琅荷叶盘,盛新鲜花瓣随波流转。
池边陈设着更衣的云龙纹铜镜、搓身的昆仑雪豹皮和南洋砗磲刨,洗发的熊胆首乌膏,梳发的金镶玉篦梳,洁身的西域金丝蜜皂、擦身的天山雪蚕丝沐巾、裹身的松江三梭细棉浴袍、敷面的辽东人参膏。
熏的是龙涎香,以及用沉水香木雕成鸳鸯,空腹藏香粉,浮于汤面缓释。
玉城走过看过,啧啧称奇!别说自家的泷阳雅筑了,就连当年的秦王府和自己的雁塔汤苑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陆沉呵呵一笑:“今日是托了你们二位的福了,我这也是第一次来。
。
。
平日里,都是老爷招待顶级、私密的贵客,才会到这来的。
。
。
”
玉城点了点头,“嗯嗯。
。
。
时间多的是,我们坐了一路车,先吃饭吧,放开了喝点。
。
。
完事了再泡了好睡觉。
。
。
”
当下就有清俊的小太监引领了三人穿过汤殿,来到中殿。
中殿是三间打通,以十二扇紫檀嵌百宝屏风作软隔断,地面满铺波斯金线毯,踏之无声。
东间是曲乐阁,北墙设楠木乐台,供六人小型乐班演奏;西间是博戏堂,靠窗设双陆棋榻,另有投壶、骰盒、宣和牌等赌具。
中厅则是主宴场,正中摆金丝檀独板大圆桌,径六尺,桌心可旋转。
围放八把南官帽椅,铺貂皮坐褥。
玉城大言不惭地坐了主位,左边三雄,右边陆沉。
每人面前的餐具分别是一套釉里红五福捧寿碗、錾花金汤匙、乌木镶银箸。
喝酒的杯子并排摆了四件,分别是——用来喝白酒的犀角寒霜盏、喝葡萄酒的和田墨玉夜光锁情杯、喝黄酒的金丝汝窑盏,以及喝滋补药酒的珐琅寿鹤樽。
玉城觉得这些酒杯好生稀罕,一个一个拿起来细细研究。
小太监先是奉上了金坛雀舌茶,然后轻声问道:“三位贵客不知是否有所忌口?”
玉城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就挑平日里老祖宗爱吃的,做几样来。
。
。
老祖宗的口味准错不了!”
小太监应声而去,不多时,两个粉嫩的婢女就开始穿梭上菜了。
小太监特别推荐了老祖宗素日里极爱的埋于牡丹根下十八年绍兴女儿红——需得现去后院的牡丹根下掘地三尺挖出来,坛身裹着红绸符箓,沾着泥土。
小太监将泥头敲碎后,以银质虹吸管抽酒入水晶醒酒器,静置一炷香以去除窖藏浊气。
然后再将酒注入薄胎锡壶,置于温泉水中缓热,眼见得那水晶醒酒器中的酒液渐呈琥珀光,如融化的蜜蜡。
终于可以喝了!还要取用北宋汝窑天青釉斗笠盏,斟酒时壶嘴距杯三寸高泻下,激出酒花凝而不散,是为上品。
初入口时,舌尖先触到一缕冰梅般的清酸,旋即化为稠滑的甜糯,似新剥桂圆肉裹着蜂蜜淌过喉间。
片刻之后,舌侧泛起陈皮与檀香的复合香气,喉头微有熟糯米蒸透的暖意。
尾韵留存焦糖甜香,余味长达半刻。
一杯酒下肚,三人面面相觑,这也太好喝了吧!
玉城频频点头道:“老祖宗真是好享受。
。
。
我们店里的那些东西竟是要不得了。
。
。
”
三雄管不了那么多,也插不上话,一样菜一样菜地试过去,除了好吃二字之外,再也给不出别的形容。
眼见玉城连干了三杯酒,赶紧盛了一碗羹给他缓缓。
那龙肝凤髓羹实为鲟龙鱼肝加上锦鸡髓,吊汤三日方成。
只见那青瓷汤碗中浮着一汪琥珀金汤,鲟龙鱼肝切成蝉翼薄片,半透明地卷曲如云;锦鸡髓则凝成雪脂方丁,沉浮间似碎玉浮冰。
用汤匙轻轻破开表层鸡油凝膜,一股混合着松露与陈年火腿的醇厚鲜气直冲颅顶。
鱼肝片质感介于鹅肝与豆腐之间,在口中瞬间化开,迸发出深海鱼类的野性鲜甜,尾调带着微妙的铁锈腥气。
那鸡髓丁随热汤滑入咽喉,如奶油般绵密轻盈。
美味到想哭!说不出话来。
陆沉哈哈一笑,说道:“老爷能让你到这里来,就说明是真的把你当一家人啦!”
玉城再次举起了酒杯,环顾了下四周,又看了看身边这两个男人中的男人,轻轻念叨着:“这辈子——值了!”
左边的也舍不掉,右边的也放不下。
忽然想到一个新奇的姿势,可以同时两根并排坐进去。
。
。
那不得爽上天了?
齐人之福,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