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3)
汤水却不少,颜色清浅,看起来很素净,也很寡淡。
外婆先给楚天青和妈妈各盛了一碗汤,几乎把西红柿和蛋花都舀进去了,而她自己只有小半碗清汤,汤水上漂浮着点点油星。
“外婆,”楚天青轻声说,“我给你挑点蛋花吧。
”
外婆抹了一把嘴:“哎,你吃,你吃,我老了,吃不了太油的。
”
楚天青又把紫菜包饭夹到了妈妈和外婆的碗里:“这个很好吃的,里面有虾仁和鸡蛋。
”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宝宝真懂事。
”
外婆咬了一口紫菜包饭,眼角余光瞥见楚天青眼睛红肿,显然是才刚刚哭过。
外婆叹了口气,给楚天青夹了一块牛肉馅饼,慢吞吞开口:“这日子啊,又不是过不下去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傻孩子。
”
外婆今年七十三了,出生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从小没念过书,也不认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二十多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外婆远嫁到了本省农村,跟着生产队干活,努力挣工分。
那时候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一桩婚事就是一辈子的归宿。
外婆嫁过来之后,没再回过东北,也没再识过字,只会干活、做衣裳、种菜养鸡。
后来村里人都不做衣裳了,她还是闲不下来,翻地、种菜、喂鸡、腌咸菜,总得找点事做,总得把日子熬过去。
外婆吃着饭,语调轻松,像在说家常:“只要你还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没啥大不了的。
你说,咱家人不赌不闹,也没那些烧钱的臭毛病,钱慢慢攒,总能撑过去。
”
她一边咀嚼着紫菜包饭,一边说:“你和你妈啊,就是想太多了,咱还没到那一步呢,先别哭,哭也没用,哭了也是白哭。
”
楚天青还是有点委屈:“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妈妈的病,家里现在没钱给她治病,我还要参加竞赛和高考,我想带妈妈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挂号……”
外婆听了,竟然更随意了:“咱家不是还有我吗?你妈这个病,又不是要命的病,先养一养,亏不到她身上。
我生你小姨的时候,下面天天流血,整整流了俩月,绞痛绞痛的……”
妈妈脸色一变,连忙拦住外婆:“妈!她才多大,别跟她说这个!”
外婆甩了甩手臂,把妈妈的手抖开了:“有啥不能说的?孩子大了,啥都懂,你不跟她讲,她也不是不明白。
那会儿我那样,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了,就村头那个……会认字的张老头,说什么《红楼梦》里有个丫鬟血崩了,过几天就得死。
我就不信,偏不信,你看我,七十三了,你爸早没了几年,我不还是好好的吗?”
这明明是一件痛苦的往事,外婆说起了外公的离世、自己年轻时忍受的病痛折磨,还有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可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笑话一样。
楚天青本来是不想笑的,可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低下头,在心里暗暗忏悔,不该笑的,不该笑的,外婆的人生经历太坎坷了,她怎么能笑出来呢?
外婆却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自己反倒先乐了:“笑吧,笑吧,你外公他要是还在,也不会怪你。
我当年愿意跟他,就是看中他脾气好,实在人,家里的脏活累活,哪样不是他抢着干的?”
楚天青已经吃完了一块牛肉馅饼,填饱了肚子,心情也好了很多。
她忍不住问:“外婆,你和外公吵过架吗?”
“没吵过,真没吵过,”外婆抿了抿嘴角,“我也没生儿子,就俩姑娘,你妈和你小姨,那时候村里人嘴多坏啊,说我这肚子不中用,家里的田地没人种,都要荒了。
可你外公啊,没红过脸,他就说,姑娘好,姑娘聪明。
他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难听话。
”
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难听话?
楚天青又喝了两口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陆子昂,恰恰是外公的反面,陆子昂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好听话。
楚天青心想,她要像外公外婆一样,把苦日子熬过去,而不是像陆子昂那样,稍有不顺就抱怨个没完。
楚天青快把汤喝完了,肚子饱了,气也顺了。
外婆说得没错,只要还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她抬起头,望着外婆,又想听外婆讲故事了。
那些故事,她小时候就听过无数遍,可是现在,她还想再听一遍。
她问:“外婆,你能不能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好想听。
”
外婆经历过的苦难,如同往日风烟,风吹过了就散了,并未在她心底扎下根来。
外婆的记忆力也很好,七十三岁了,还是耳聪目明的,她忘记的只有痛苦。
或许连痛苦也没有忘记,只是把棱角磨成了钝角,不再刺痛人心了。
外婆缓缓地说:“我老家那边,本来就稀罕姑娘,谁家要是生了个姑娘,那是命好。
我爸啊,是鄂伦春族的……你没见过,他人又黑、个子又高,啥样的野味都打回家来,山里的日子苦,能填饱肚子都不容易,咱们那会儿哪敢挑挑拣拣?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楚天青听得入了神,又问:“外婆,你们家以前养小狗吗?”
外婆咧嘴一笑,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养啊,咋不养?家里养了俩,狼狗,鬼精鬼精的,都是在山里跑大的。
我小时候就跟着狼狗满山乱跑,捡野果子吃,抓过野兔子,还碰见过野狼……”
这一瞬间,外婆眼里透着点亮光,仿佛回到了山林之中、阳光之下,那些早就被时间推远了的日子里。
外婆喃喃自语:“等你高考完了,你爸妈也都稳当了,我寻思着,想买张车票,回老家看看……”
楚天青怔了怔,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可是……”
外婆看透了她的心思:“是啊,我爸妈都不在了,早就走了,走了得有四五十年了……老家那块儿,只剩山和地,没人记得我是怎么长大的了。
”
楚天青摇了摇头:“外婆,你可以跟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你这些年来的经历……我不会忘记的,等我以后有了女儿,我会讲给她听,我们都会一直记得的。
”
外婆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不知怎么就落下了一滴泪,她抬手随意一抹,把泪水擦掉了,又扭头看了妈妈一眼,嘴里还带着笑:“你这女儿,养得真好啊,咱家姑娘都是最好的。
”
晚饭吃完了,外婆收拾碗筷去了厨房,楚天青拿起扫把,默默打扫客厅,把地上的灰尘和头发全都扫干净了,还顺便把地板也拖了一遍。
然后,楚天青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冷水泼到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实在太冷了,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寒意刺入了每一根毛孔里。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宿舍浴室里的热水,再也适应不了家里的冷水。
楚天青匆匆洗完,跑回了卧室。
妈妈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路:“宝宝,妈妈刚和你爸打了电话,今晚我和你爸睡客厅,你和你外婆睡卧室,好不好?”
楚天青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和外婆挤过一张床。
那是炎热的夏天,外婆用一把旧蒲扇轻轻给她扇风,把她藏在床上的蚊帐里,风声混着蝉鸣声,响在耳边,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九点多,爸爸还没回家,楚天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她躺到了床上,很快陷入睡梦之中。
深更半夜,她被外婆的呼噜声吵醒了。
那声音持续不停。
楚天青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四分。
楚天青脑子里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疼,心跳好像从胸腔转移到了腹部,胸口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来气,她急忙做起了深呼吸,她知道这是焦虑症躯体化的症状之一。
她抱起枕头,悄悄挪到了床的另一侧,又用被子蒙住耳朵,那呼噜声终于离她更远了,却依旧是若有若无的。
她很喜欢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