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成亲(3/3)
天这个风和日暖的正午变成了即将到来的谶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瞬,随后抬头笑道:“我去拿婚服。
”
大红的喜袍上新绣了钟离四最爱的江牙海水纹花样,阮玉山自打去年冬天做好便一直没机会拿来。
如今他先在阮府换上了尘封一个冬季的婚服,又拿了牵巾和酒水,一个人也不带,亲自捧着婚服到石窟壁宫外等钟离四换上。
钟离四的动作很慢,一边换,一边细细地把婚服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观摩了一阵。
他最后在挂上腰间要挂的同心玉坠时转过来,嘀嘀咕咕跟门外的阮玉山说:“这衣裳的刺绣真是好,不要蜡烛,看着也是波光粼粼。
”
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在燕辞洲的四方清正醒来时,看见衣架子上挂着的那件阮玉山的玄袍一样。
钟离四说完,抬头看见门外的阮玉山笑吟吟望着他。
他怔怔看了阮玉山好一会儿,想起前年两个人在目连村的一个傍晚,阮玉山也是这般神色站在屋檐下,高高的眉骨,凌厉瘦削的下颌,还有一双柔和多情的丹凤眼。
他那时以为阮玉山凶神恶煞的一个人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双眼睛勉强称得上温柔,后来他发现阮玉山温柔的不是眼睛,而是身体里一种名为钟离四的感情。
此时春光明媚,钟离四看见阮玉山对他张开手,歪头笑道:“阿四,你有多久没抱我了?”
院墙外伶人唱戏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过来。
钟离四走过去,时隔许久再次安稳平和地埋头陷入阮玉山的怀中。
他们不拜天地不拜祖宗,站在堂前牵着喜绸对着彼此拜了三拜。
远处伶人唱着菱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像是奏响在这一方小院里。
——举头敬三尺,望八方赐来世。
钟离四和阮玉山拜过堂喝过酒,坐在院子的摇椅里,听着伶人的唱词,觉得真是合适。
红州开了春便不常下雨,阮玉山早前在院子里搭了个竹棚,棚子下便是钟离四的摇椅和一方新添的长长的小榻。
此时钟离四把玩着玉雕小鸟坐在摇椅里,阮玉山便挨着他坐在榻上,两个人手里还握着那段喜绸,谁也不肯撒开。
钟离四把身下的摇椅摇得吱嘎响,他仰头晒够了太阳,忽横着眼珠子睨向阮玉山的头顶:“我说,你是不是长白头发了?”
阮玉山摸摸自己的发髻:“有么?”
“前几天我瞧见了。
”钟离四朝他招手,示意他枕到自己的腿上,“过来,我给你找找。
”
阮玉山便牵着红绸舒舒服服躺在小榻,把脑袋睡在钟离四腿上。
钟离四解了他的发冠,指尖在他的头顶一点一点摸索着,同时闲闲地说道:“这花圃里的花种得不错。
”
阮玉山仰面躺着,闭上眼睛,有几分得意:“也不看谁种的。
”
钟离四便说:“去年这个时候,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把家里的花圃种得乱七八糟,钟离善夜还笑我来着。
”
阮玉山接话:“那改日有工夫,我回去看看,你那花种的是个什么样子,我亲手给你改改。
”
钟离四便笑:“好啊。
”
他给阮玉山找着白发,又抬头看了一眼花圃,若有所思:“你那幅丹青画得也好,跟旧的看起来一模一样。
”
阮玉山陷入刹那的沉默:“你知道那是我新画的?”
钟离四便学他的语气:“也不看看你画的是谁。
”
“白头发找着了吗?”阮玉山在钟离四腿上翻了个身,面对着内侧钟离四的腰,把头埋在钟离四肚子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婚服是不是给你做得有点大了?”
“刚刚好。
”钟离四弯着腰,认认真真给阮玉山找白发,“没找到,我再看看——时间还长呢。
”
阮玉山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总觉得钟离四腰间有东西硌着:“你腰带里是什么?”
“待会儿给你看。
”钟离四找到了那根白发。
他把白发从阮玉山的头发丝里挑出来,看见这根头发一半黑一半白,怕扯疼了阮玉山,便没有动,只是捻在指间。
“欸,阮玉山。
”他看着这根白发突然喊。
“嗯?”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从一开始就跟我坦白吗?”
两个人陷入片刻的寂静。
“不会。
”阮玉山冷静地说。
他顿了顿,也问钟离四:“如果重来一次,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坦白,你会原谅我吗?”
钟离四说:“不会。
”
又是片刻寂静。
接着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一笑就停不下来,钟离四弯着腰,笑得身体发抖,阮玉山的肩背也抖个不停。
一直笑出了眼泪,阮玉山又问:“那怎么办?阿四。
”
他还从没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
原来这世上也有他阮玉山不知道怎么办的事。
“我也不知道。
”钟离四的笑声也跟随阮玉山渐渐停下来,他还捏着那根白发,目光长长地扬到眼前的鬼头林上,“阮玉山,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
阮玉山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在钟离四怀里睁眼,看见钟离四腰带中间因为刚才的大笑而抖落出几缕发丝的平安扣的一角。
“如果……有下辈子。
”他盯着钟离四腰带间那几缕发丝喃喃道,“下辈子,你愿意见我吗?”
“下辈子好。
”钟离四摸着他的头发,“下辈子,我不做蝣人,你也不做阮家家主。
这样很好。
”
阮玉山闭上眼,在钟离四怀中睡去:“那下辈子你等我。
”
钟离四低头,指腹一遍一遍摩挲过阮玉山的鬓发,轻声道:“我等你呀。
”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快,伶人的歌声越过层层院墙穿梭在阮玉山的梦境,梦里他看见站在绣帘台花圃前的钟离四,对方还穿着那身银底赤红刺绣的广袖锦袍,身后是一堆种得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
一听见他的脚步,钟离四就转过来,对着他横眉怒目:“你怎么才来?”
阮玉山背着手,坦然一笑,跑过去弯腰凑到钟离四眼下,温声哄着,求对方不要生气。
“阿四。
”
他在梦里喊了一声,于是便醒了。
摇椅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玉雕小鸟。
傍晚的斜阳照在阮玉山大红的喜服上,他的左手紧紧攥着成亲时和钟离四一人一头的喜绸,现在喜绸的另一端已是空空荡荡。
阮玉山怔怔地躺在摇椅上,发觉自己的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他举到眼前,看见掌心那个编织粗糙的平安扣,里头缠着两根自己的断发。
围墙外一街之隔的伶人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词,听起来像是好戏行将落幕:
梅钗断,恨债还。
玉山倾折,撞塌长生殿。
阮玉山在余音袅袅的唱词中起身,环顾四周,花圃中草木依旧茂盛,小渠中溪水依旧长流。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今景送了一趟故人。
不经意间他看见石宫中间那幅挂画上多了一行不知几时添上去的小字。
阮玉山绕过长榻,穿过小院,拖着长长的喜绸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间,站在那幅丹青下方,看见上面那行小字像是自己的笔迹,恍惚间又想起亡妻落笔的习惯亦是跟着他一笔一画学出来的。
那小字就写在他亡妻画像的一侧,像是亡妻临行前留给他的遗言:
丹青惜墨,我非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