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们一直在一起(2/3)
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种味儿重一些,复杂一些。
车门没锁,我早就知道,轻轻拽开一道缝,味儿更冲了-可浓度一高,又变成另一种气味儿,更加潮湿、沉重。
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纸箱被淋透,又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一层层的瓦楞纸,表面几层已经晒干,都要焦掉了,最里面却还是湿的,可能还有绿色的霉斑,微微发烂,冒着一丝闷闷的热气。
这时候闻上去像什么呢?好像是霉菌,又好像是尘土,还混着雨水泥腥味儿,另外还有点儿皮革味儿。
自行车车座皮面你闻过没?或者,背了好多年的旧书包没洗……差不多就是那种,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几种气味儿混合……你能想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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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那么多比方,可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打比方啊!"
其实我正在揉发痒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气味儿,和大学宿舍楼道有关,还有篮球上的味儿,雨天旧书店里的味儿,但又都不是。
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友叫香菜,有人却叫臭菜;我闻着榴梿像大便,他们却说又香又甜。
小刘想了想,又打一个比方,军里的味儿,就像他打开妻子层层密封一个多月的首饰盒时闻见的味儿,只是浓度有差别。
“我打开手机电筒,想看看车里到底有
什么。
”
“不是破烂吗?”
“不一般的破烂!你想象五六岁小孩住的儿童房,儿童房里该有什么,那破车里就有什么,后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绒公仔、奥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东西全是检来的废品,我还以为谁要搬家,把孩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塞了一车!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小刘长吁一口气。
“我就是个小偷,我偷偷拿了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大象,本来想拿上去给她闻一闻再还回来,废品嘛。
”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单元门口,已经穿戴齐整,要出门的样子。
可能她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着。
对,出门之前,我给她发了个消息。
”
“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是我缺心眼儿。
”
“说得对,你是缺心眼儿。
”我说,“可是刘儿,你老婆她也确实奇怪吧,要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说不定……”
“不,”小刘打断我,“她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会儿再说什么看医生也晚了。
她,比我,比咱们更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能感知到我们不能感知的存在。
”
这话听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开讨论,只有继续听他讲。
“我把毛绒大象给她闻,一开始,她很惊喜,说就是那怪味儿,可又把大象丢在地上,怕那味儿沾到身上。
我安慰她说,总算找到原因了,想办法解决就好了。
她又捡起大象,说不对,和怪味儿有些差别,还说有可能是房子里的味儿传到了外面,而不是相反。
我说那怎么可能?我拿起毛绒大象闻,好像是比怪味儿粗糙了些,就像画面有了毛边儿。
我心说,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味儿,.但由于天气影响变得有点儿差异……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丢上天,说,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
我说,我身上也有味儿,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儿,把你自己也扔了!气话说完,我往墙角一蹲,抽烟。
一阵咳,完了又跟她道歉。
天已经大亮了,她该上班了。
她不说话,后来叹口气,捡起大象递给我,也跟我道歉,道来道去两人都没话了。
我说,那去门口吃个早餐吧。
“这时,单元门开了,是朱大爷。
我抓起那毛绒大象,丢进了车底下,他应该没看见。
朱大爷瞪大眼:‘刘儿啊,你们这是,旅游回来了?是不是没赶上飞机?'我这才想起,我们应该已经出门旅游了。
但我也没解释,他也没再问,让我帮他把单元门平时上着插销的半扇打开。
这回我才看见,他竟然是从房间里推出了收废品的三轮车。
平时没注意他把车停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把车推进了家里。
“你知道那种三轮车,虽然不大,但非常宽,车轮勉强擦着房门出来,老楼过道窄,车把得翘起来才能转弯。
我早就见楼梯间墙上擦了两道沟,原来是他那三轮车蹭的。
把三轮车推出来之后,他掏出手机,说让我帮他看看,水费怎么在这上头缴。
我当然说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房门大开,忍不住好奇,特别想进屋看看。
“没错儿,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爷屋里传出了一股味儿,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个比方:如果说我们房子里的气味儿是飘浮的气体,桑塔纳车里的气味儿就是流动的液体,朱大爷屋门口就是翻卷的浪潮。
进屋之后,那股气味儿,就像固体,实实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软丝网,迎头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
”
“………你总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没闻见过?”
“没有,再打交道我也没贴他身上闻。
我不说了吗?他总是很整洁,西装加皮鞋。
他那劳保手套都比别人白,有时候也挎个腰包,但他把腰包系在西装底下。
离近了当然有些味儿,那是正常的馊味儿,你经过垃圾桶,多少都闻得到那种味儿。
”
手机突然安静,好像小刘突然走神。
我也趁机分了一会儿心。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句型复杂的脏话,似有无限感慨。
“我跟你说,不只是气味--”他说,“哎呀,我他妈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惊悚片,地地道道的惊悚片。
”
小刘跟在朱大爷身后,走进了他的家。
在小刘的描述里,屋里没开灯,跨进门的一刻,他身上一紧,觉得自己走进了地窖,森森寒气顺着脚踝往裤裆里钻。
朱大爷引他来到墙角一个小水池边。
孤零零一个水龙头,裸露在外的水管贴在光秃的墙面上,水表挂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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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象楼上自己屋里的格局,判断此处应该是厨房。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打开手机电筒看水表。
以余光观察,不见灶台和橱柜,热水器也没插电。
没人气儿,他心说。
那股气味儿已从密网织成了薄膜,有黏稠的体感。
电影里一种杀人方法,用保鲜膜裹脑袋,一层一层活活把人缠死。
这么一想,他不觉腹肌发力,屏住鼻息,心中毛得很,忍不住回头看。
朱大爷正定定地站在身后,仰脸看他,见他回头也没反应,眼睛黑黑的,表情凝固,像一尊蜡像。
等下啊,马上就完事儿,我给大爷水表看个字儿,小刘大声朝门口喊道。
他打开闪光灯,对准水表表盘拍了两张。
蜡像朱大爷忽然走开,去摁墙上的开关,灯光一亮,小刘眼睛一疼,失明了一瞬间。
小刘观察自己的所在之处,确实是厨房位置,可这分明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毛坯房,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白惨惨、灰溜溜的水泥色。
小刘大声咳嗽,硬硬地收起自己惊讶的表情。
他记下水表数,接过朱大爷递来的手机,目光却无法往屏幕上聚焦。
他不经意往里挪步,朝本该是客厅的方向看,只听得一声短促号叫,凄惨瘆人。
小刘汗毛一奓,原地跳起。
朱大爷拍拍他,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自己在号叫。
他觉得身体轻飘飘要飞,脚下却像上了钉,寸步难行。
客厅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管,像一条吐出的舌头,白光惨淡,隐隐泛着黑纹。
灯光里站着一个塑料女模特,虽然换了金色假发,但小刘仍然认得,女模特身上的衣服,小刘也认得,那是妻子的牛仔外套-一上屋期他亲手扔掉的。
牛仔外套下面的衣服,他不认识,也许是没认出来。
那女人微微侧身,看向一只皮面严重磨损的单人沙发。
沙发上,跷腿坐着另一个模特,没戴假发,光头,大概是男的,因为他腿上是小刘的条绒裤子,松松垮垮,说明他比小刘瘦,像从前的小刘。
两个模特的脚上,都穿着鞋,是不是自己和妻子丢掉的鞋,小刘不敢再分辨。
他输人水费,点支付,将手机递给朱大爷,让他输密码。
你弄,朱大爷直接告诉他密码。
别害怕,刘儿,这是你大哥大姐。
朱大爷的声音像一团烟雾。
小刘不害怕,只是牙根咬得生疼,浑身骨头吱吱呀呀,越来越紧,要把自己锁死了。
大哥大姐周围,是一组既写实又象征的舞台装置:墨绿色双人沙发、透明玻璃茶几、白铁储物柜、瘸腿高脚椅、衣帽架、折叠木椅,还有两组尺寸、颜色毫不匹配的书架--其中一组是小刘的。
书架上有些旧书,一本本杂志封面朝外依次摆开,是搬来第一天他丢在地上被朱大爷捡走的。
书架上方的墙上,挂着那个欧式雕花相框,里面是放大的结婚照:戴着卡通眼镜的左男右女,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笑容定格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个样板间,小刘心说,这是在过家家,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不知道。
他看着茶几上插着两枝假花的啤酒瓶,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比方,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来描述眼前的一切。
惶惶然中,他看见妻子走了进来,掩着口鼻,疑惑地皱眉,睁大了眼看,又不敢细看,像看破了什么天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告诉你,她那样子,就像忽然失明了。
我也一样。
瞬间信息加载过量,却空白一片,我们都宕机了,像两个旋转的小陀螺,知道吧?"
小刘扯着喉咙打比方,手机发出刺耳的杂音。
“你小声点儿。
”
“小声不了,老汪你知道吗?她走了。
”小刘喊起来,似乎带着哭腔,“那天早上她去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走了,离开了。
”
“没回来?什么意思,你没到她公司问问?"
“她辞职了。
手机也打不通。
”
我没话了,他也沉默。
然后我帮他分析:“看来那怪味儿确实可怕。
不过,也许她只是吓到了,我听你说就觉得恐怖,那老头真是心理变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