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萤火虫之墓(2/3)
外朝里招手,翟静跑了出去,然后示意修理工和她一起合力将钢琴抬进来。
我就这么在旁边痴痴看着,看着翟静像一个急诊室的护士,将这个濒死的钢琴给弄回了屋子里。
钢琴的全身散发着一种木头潮气,里面的大部分零件都损毁了。
我正想问翟静打算做什么,她却指着一个地下仓库,让男人把东西抬进去。
男人做完这一切,笑了笑,收下了翟静给他的钱。
“我能进去看看吗?”那地下室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趿拉着拖鞋,跑了过去,地板有些湿滑,我险些摔倒。
在那个通向地下王国的楼梯处,我看见里面传来微光,一堆杂物凌乱地摆放在里面,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坐着的人形雕塑。
起初,我骇了一跳,因为那雕塑过于栩栩如生,但凑近了瞧,那雕塑根本没有五官,一切都是模糊的。
“这是什么?”我问了一声。
翟静走过来,用双手抚摸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轻轻说,那是她儿子的样子。
多年来,她一直寻找一种方式来摧毁记忆,走出伤痛,但时间久了,她发现记忆以更深刻的方式印进了她的脑子里。
她以为早已忘记儿子的脸,但其实全都记得。
这几年,翟静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她迷上了拾掇旧物,让旧物焕发新生。
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开始思考如何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在我面前,那些早已拟定好的采访提纲仿佛是泡了水,变成了浑浊一片,我没法按照既定顺序,一个一个将它们拎出来,其实我绕这么大圈子,只是想问出那个核心的问题,可身体仿佛被装了一个哑键,我始终问不出那句话。
在来之前,我去看过翟静前夫尹鹏的个展,那是一个名流云集的开幕式。
我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黑色吊带裙,站在一边,窥视着谈笑的众人。
整个会场的主色调是黑白的,其余点缀了些许红色,来的人也大多穿着素色的衣服,黑色西装,或者白色衬衫等。
开幕式上最大的一幅画就是翟静的照片:半裸,腰间系着黑色的薄纱,眼神空洞探向前方。
我看不出艺术,只看出恐惧。
女人扭动的形态仿佛一条受到惊吓的小蛇。
尹鹏站在人群中央,兴致勃勃介绍着这幅作品的来源,说那时他们一家人沉浸在儿子失踪的巨大痛苦之中,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用这种方式记录下生活细节。
聊天的时候,尹鹏不遗余力地将翟静塑造为一个疯妇,他说她无法控制情绪,是一个破坏狂,会打碎所有的家具。
他本来养了一只猫,但由于翟静每天都发出尖叫,所以被迫将猫送给了别人,而起初,他想养一只猫,就是想安慰翟静的。
周围的人一边感叹,一边假装沉思。
在尹鹏向着所谓的艺术中心发展,认识了越来越多名人时,翟静则提了箱子,割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住进了这个边缘化的小村子里。
她放弃了她原本拥有的,开始徒手建立新的生活,这个过程想必漫长又苦涩,但她只字不提其中的痛楚,而是安静地同我分享在这儿感受到的自然之乐。
“听说你不用微信、微博,完全在社交网络上隐身了。
”
“嗯、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选择了雕塑.是雕塑选择了我,我可以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耗在这件事上。
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阅读,我并没有工夫去关心网上发生的事。
我知道他们都怎么说我,但我不在乎。
”
“你不恨他吗?”我不想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所以使用了一个模糊的人称代词。
翟静双手摩挲着荼盏,蹙眉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望着我说:“人与人处理记忆的方式不同,有的人选择切割、遗忘,就像是清理电脑内存,全部拖进垃圾箱,然后一键清除,但有的人不一样。
就像我,无论怎么做,那些记忆都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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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记忆”二字,我体内的时钟仿佛被唤醒,感到下体淌出了温热的液体,不用想,那是血。
来不及说对不起,我冲进了卫生间,拉下裤子一看,果然是红色的一片。
一年前,我经历了一次流产,那之后,身体总是虚弱,月经时常不准。
与身体情况一起下坠的还有精神状态,我变得恍恍惚惚、魂不守舍。
在外坐地铁时,常坐过站。
朋友和家人安慰我,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养好身体,你还有许多好机会,可我却觉得一切仿若预言,好像是在提醒我,事情并非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也就是那时,我跟了很长时间的项目出了问题,那个曾和我在火锅店里一起饮酒、痛哭的女人选择在一座遥远的北方小村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还好吗?”
待我出来后,翟静立刻塞了一包卫生巾到我手里。
我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流产所引发的伤害是持续性的。
那次意外后,我变得患得患失,对一切不确定的事都产生了恐惧。
我跟新婚仅半年的丈夫离了婚,同时辞了职,开始过一种居无定所的独居生活。
旁人都说我是发了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在寻找答案。
入夜,我躺在民宿的小床上,看着远处“大地之灯”发出的白色暖光.它看起来薄薄一片,只能照亮周围小小一方区域,但这片土地又好像必须有了它,才有一丝希望。
我把毯子铺在膝盖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出很久之前没写完的一篇稿子,里面记录的是一个失独母亲的故事。
那个女人的孩子在某个傍晚,迎着夕阳,从教学楼一跃而下,两年之后,这个女人死在了一座北方的小村子里。
那一年,我持续跟踪着这个事件,找不到任何的办法解释这悲剧的一切。
像是种下了树苗,树苗又被人拔出,所有的努力好像在顷刻化为了泡影。
我在一个像今天一样多雨的天气里,拜访了女人死时所住的居所,那儿和这里一样,远离城市喧嚣,有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习惯。
记得打开那个房间的那刻,一种腐臭味涌了出来,里面还保持着女人死时的状态,只是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桌子和一张小床。
我仔细看,发现这个房子的窗户被海报给遮住了。
我想象着女人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不断哭泣、沉溺于往日回忆之中的样子。
我将一切归因于记忆,想着这世上要是能真发明切割记忆的机器就好了、那样人便可以将痛苦的回忆斩去,只保存人生中甘甜、美满的片段。
那之后,我的生活像是驶人了混乱的车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正轨。
关于未来的生活,我和前夫产生了分歧,他期待有两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
而我则对未来忧心忡忡,我总是在深夜幻想着被我耗尽心血抚养长大的孩子在某一刻遇到了意外,就像是翟静放弃了十多年艺术生命去养育儿子,儿子却在那次奇异的空难事件中失去了踪影。
“都是偶然事件,你懂不懂?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那些事的。
”
“可是我无法假装那一切从未发生。
”
前夫觉得我疯了,到处编造谎言将我描述为一个神经失常的疯妇。
他和我从事同种职业,最初我们是因为惺惺相惜走到一起去的,但这几年他逐渐产生了变化,并认为我把一切看得过于理想化,所以使自已陷入了某种思维陷阱之中。
离婚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前夫则考上了编制,进入了一家较为稳定的本地媒体。
年轻时关于世界的想象终于变成了一张无法黏合的碎裂地图,我们站在陆地的两端,中间是一条巨大的裂隙。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偶尔,我会回想起刚认识时的美好,我们一道出去采访,周末则到各种公园里散步、游玩。
某日,我坐公交车坐过了站,来到了一座郊野公园。
我突然想起这就是我们决定成为恋人时来过的地方。
我独自走了进去,门口有一个倒在地上的废置灯牌,灯牌上写着“萤火之夜”。
那年的夏天,我们置身于点点星光之中,彼此都对未来抱持着美好的幻想,而如今,我踏进去,只看到萤火虫的尸体。
一位老者走过来,告诉我,这种活动是不祥的,萤火虫不能在强人工光照下生活,但那些来玩的游客又必须在有人造光源的地方,才能行走。
我忽然觉得记忆发生了扭曲与混乱,当时的感受明明是美好,为何现在只剩下恶心?
房间很闷,我打算出去走走,透口气。
来到楼下时,前台的小姑娘冲着我笑了笑。
我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忽然从柜子里取出一盏可以手提的灯,交到了我手上。
我道了声谢,打算跟她闲聊一会儿这里的生活、来往的旅客,但突然发现她是不会说话的。
来的时候,我很自觉地拿出了身份证,她当时也没有说话,就是迅速地用电脑检查我的订单信息,然后给我房卡,告诉我房号。
而现在,我才陡然发现,她能听到我说什么,但只能用手势和纸笔来回应。
她在纸上写:“出门小心,尽量早点回来,有事情打电话联系。
”纸上面留了两个电话号,一个座机,一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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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纸条塞入口袋里,拉上拉链,出了门。
外面的路灯也暗,幸好我手里还有一盏灯,能照亮前行的路。
我跟着导航,朝大地之灯的方向走,想要去看看夜晚的茶田是什么样。
走了约摸一刻钟后,我来到了茶田边。
附近颇为静谧,让人感觉身心放松。
晚风抚着脸,温温柔柔。
我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椅子上方有一个可遮阳也可挡雨的棚。
坐了一会儿,一个奇异的念头抓住了我,为何不翻过茶田,上去看看呢?这个念头揪着我,让我浮想联翩。
我拿起灯,缓缓往山上进发。
一个人的路总是看起来凶险无比,没有同伴,没有人护着你,你也不知道前面究竟有什么。
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很兴奋,甚至欢快地想跑起来。
为了方便游客上下,中间是修有石梯的,尽管台阶上还沽着未干的雨痕,但我三步并作两步,爬得飞快。
爬着爬着,我感觉只有自己的心跳跟随着自己,其余的一切已不重要。
但就在我兴奋得想要大喊一声时,我忽然听到茶田间有轻微的响动,我拿着手提灯一扫,一幅诡异扭曲的画面暴露在我的面前,但旋即,一切打散,我都不清楚我看到的场景是否是真的--一只黑皮小蛇正在吞咽一只鸟蛋。
蛇的头部被鸟蛋撑得巨大,蛇的眼因此也呈现出胀满的状态。
我觉得又恶心又恐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蛇已经藏进茶田,消失不见。
我也不管不顾地撒开腿,朝茶田下方跑。
来时的快乐已经完全被恐惧取代,我只想回到整洁干净的民宿里,裹在被子中听舒缓的音乐。
跑出了茶田,累得脱力,但仍不敢松懈,钻人小巷后,依然害怕后面有追兵,不时回头张望,就这样,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是翟静。
她将我拥入怀中,带我回到她的宅子,问我发生了何事,我将蛇与鸟蛋的事一一道出,她轻抚着我的肩膀说,没事的,那边的蛇多半是无毒的,她之前也遇到过,第一次也是吓得半死,后来便习惯了。
蛇是怕人的,在蛇眼中,人才是庞然大物。
恐惧感还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我还在想着鸟蛋的事,模模糊糊的,我总觉得那只小鸟已经被孵出来了,它露着半只脑袋,兴奋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可下一秒、那蛇尖利的牙齿便刺人了它柔软的躯体之中。
“就是得习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
这句话,其实我已经从各类疗愈书籍中见过一万次。
从前我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只是道理是道理,如何能真的放下,却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忘记了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说历史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人类又将堕人新一轮的灾难之中,过往的经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