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3/3)
子,求自己也求不来了吧?
“姜皙平安。
”“姜皙平安。
”
那些褪色了的,裂开的,风吹雨打的字迹,每一句,是他的执念。
姜皙想起刚重逢、想起装防撞链、想起重逢后的无数次,无论她怎么驱赶,他一遍遍地说要“确保你安全”。
他忘了那个夏天,也忘了他喜欢她,但当年那个少年在除夕许的愿,没有忘。
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姜皙痛到麻木,机械地一个个翻动着许愿牌。
那跨越了近十年的执念,一笔一划刻下去的痛苦和不甘,仿佛穿越了近十年的时光,混杂着风风雨雨、四季变换,裹挟着激荡的情感直冲到她胸口,击打得她差点停止呼吸。
直到,她突然看到一个很新的牌子。
“姜皙平安。
2015年6月14日。
”日期是他失踪的前一天。
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只有这一句平安。
姜皙望着那新刻下的字,一行清泪滑落。
那天,姜皙坐在地上,头靠在栏杆边,在寺庙里待了很久。
她有时睁眼看阳光绿树,江水东流;有时闭上眼睛,像睡着了。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他的字迹边,获取宁静。
等到夜幕降临,她和姜添下山。
过江的时候,坐上了渡轮。
六月的誉城,风光旖旎,夜景璀璨。
无数行人在长江两岸流连。
而她在夜风中,虽悲伤,却再也不谨慎、惧怕,再也不低头、躲避。
他答应的事都做到了,她自由了。
姜添忽说:“姐姐,摩天轮。
”
姜皙望去,巨大的彩色圆环从山峦后显现,如升起的月亮。
她忽然想起初吻,想起少年颤动的眼睫,凌乱的黑发,晚霞绚烂的天空,想起他脸颊上的香气,嘴唇上冰可乐的味道。
想起他痴迷地吻她,直到摩天轮转动一圈后停下。
记忆中的那一刻,就是爱啊。
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江风吹着,夜空绚烂的摩天轮映在她眼中,一瞬间,姜皙潸然泪下。
……
……
邱斯承走进会见室时,两位律师已坐好。
律师先简短汇报近况,邱斯承岳父日前打算出国,被警方带走;两人被捕的消息传出,股价暴跌;他妻子仍在北美,抛了股票,不打算回来。
集团内部权利争夺,鸡飞狗跳。
易柏宇那边掌握的证据,事关思乾早年走私、及近年部分与邓坤往来的非法洗钱。
鉴于早年权力交接不明,这部分罪责可推为他岳父的历史遗留问题;至于洗钱,有财务顶着。
具体视易柏宇调查的深度,最坏的结果,他或许得坐牢。
但律师会尽力打官司。
比较麻烦的是,余家祥被留置。
他是由张市宁推荐给邱斯承的。
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爆出张市宁名字。
而市公安刑侦队目前滴水不漏,铁板一块;挖掉余家祥后,没有任何一个警员攻得破。
张市宁托了多方关系打听,愣是没问出半点消息。
邱斯承很倒淡定,横竖有张市宁这帮人顶着。
杨建铭按他安排,躲起来了。
对他,邱斯承放心。
明图湾案有杨建锋。
只要许城尸体找不到,哪怕他关再久,也没事。
经济案结果好的话能脱罪,不好坐几年牢,最后也能放出来。
只不过姜皙的猜测叫他隐隐不安。
他想不通她怎么猜到的,心有灵犀?他不信这些,寄希望于警方不搭理她的异想天开。
但不久后一个下午,几位便衣刑警来了。
张旸领着钱小江万小海到他面前,出示警察证,给他戴上手铐:“三天前,我们在许城的指甲缝隙里提取到了你的皮肤组织。
”
邱斯承心一沉,不对劲。
太快了,这才一周多。
小江上来,不客气地一手摁肩膀,一手将他脑袋一拧。
邱斯承脖子上三道暗红色抓痕。
“走一趟吧。
”
邱斯承疑心他们使诈:“这些天一直下雨,怎么可能有证据?”
“谁知道?他的手刚好被一次性手套罩住了。
”小海意味深长地说,“老天帮我们许队吧。
”
邱斯承蓦地想起那晚,许城一直蓄力,到他提及李知渠姜皙时,他突然发狂,竟趁机留了证据。
还想着,张旸说:“不止。
他身上还有一根沾了指纹的烟,是邱总您的好朋友张市宁。
就在上午,他已经被留置。
”
邱斯承心一慌,更恨——许城着实够狠。
为扳倒他,踢翻他的伞,居然做到豁出性命的地步。
他越想越不对,布局舆论战时,一路顺利:审问杨建铭的“滥用职权”;“殴打他人”;刘局反馈许城被关后跟范文东的“争吵、崩溃”;余家祥透露许城给过姚雨钱,且姚雨原生家庭凄惨,可做文章;甚至在网上传播消息时,发酵得顺风顺水,仿佛“上天”在“帮他们”推波助澜……
难道,都是许城计划?
就为了让张市宁相信他已被感情和工作双重折磨得绝望失心,只想杀邱斯承,从而放松警惕出来跟他谈判;也确定他的确声名狼藉,可放心对他下杀手?
邱斯承莫名胆寒。
他不信,也绝不承认。
可尸体找到,连张市宁都扯进来,这——接下来就看他跟张市宁够不够硬,挺不挺得过囚徒效应了。
“还有,杨建铭来自首了,坦白了案发位置。
当然,他不来,我们也能很快找到许队。
迟个一天吧。
”
邱斯承一个咯噔,却反而冷静下来,愈发怀疑这帮刑警在做戏、套话。
杨建铭不会背叛他;就算自首,何必拖上七八天,不合情理。
他才不上当,笑:“接着编。
”
他想看他们反应。
但几人似乎懒得搭理,无甚表情。
坐上警车,邱斯承看这几个许城的手下,和他们队长如出一辙,都一副表面平静随和、却骨子里拽得谁也看不起的狗样儿。
他乐得笑话他们,道:“他尸体没被狗吃了吧?”
“尸体?”坐他左侧的小海扭头,冷淡而带着丝蔑视,“我们老大还活着。
”
邱斯承如遭雷击,目眦欲裂:“不可能!你说许城?许城?!”
可对方不理他了,只顾锁紧他的手,直视前方。
倒是副驾驶的张旸回头看他一眼:“哦对,中央联合督导调查组下来了。
汪婉莹的数据卡,许队早就找到了,一直放在安全的地方。
今早,委托程西江小姐上交。
邱总,珍惜接下来活着的每一天。
”
*
数日前,
姜皙正在蓝屋子学校做义工时,接到张旸的电话。
那时,据许城失踪,已是第八天。
电话响起那刻,姜皙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好在张旸懂她心思,丝毫不拐弯抹角:“许队活着!找到了!在医院!你来的路上别急!”
她哪可能不急?扔下手头一切就往医院赶。
到医院时,楼下聚集了大量媒体,好在并未进入医院打扰。
张旸在大门口接她,说,是在丛江思明县江段挖出来的。
许城被扔在土坑里,奄奄一息;但并未被埋起来。
警方推测,可能中途发生什么事打断了。
许城身上多处被殴打折磨的伤口,受伤严重,且被捆绑,近一周未进食,已出现器官衰竭。
医生在紧急抢救。
“还真让你说准了。
你怎么会想到在江边?”
姜皙说:“梦。
”
“梦?”张旸意外极了,“还真是奇迹。
不过,杨建铭来自首了。
不然,许队还得遭几天罪。
当然,现在也够受的。
”
姜皙紧赶慢赶到手术室,许敏敏、肖文慧、李医生、袁庆春方筱仪都在。
几个长辈紧握着手互相安慰,方筱仪在一旁抹泪。
“手术中”三个大字闪着肃穆而扎眼的红光,姜皙想着多日前在无忘寺里仰望的佛像,想着那无数个沐着风雨夜露的“姜皙平安”,想着夜幕下的摩天轮。
她许过愿,愿用她的寿命换他平安。
轻轻一声“咔”,“手术中”熄灭。
许敏敏等人全涌去门口。
姜皙缓缓起身,心跳像急速的鼓。
医生满头汗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要在ICU观察几天。
”
护士推出病床,几位长辈和方筱仪忙护在两旁。
姜皙伸着脖子,一眼望见许城。
他双眼紧闭深陷,脸庞消瘦苍白得可怕,几乎脱了形。
麻醉作用,他无法感知痛苦,人像沉入永恒梦境。
多日不见,他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姜皙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涌出。
*
夜已深,ICU的走廊外,姜皙仍执拗地等待着。
许敏敏劝她先去休息,说要是她身体受不住,等许城醒了,都不好照顾她。
她这劝说很有用,姜皙说,她到十一点就回家睡觉。
现在,十一点过十分,她仍不舍得走,隔着玻璃巴望着他。
他静静躺在那儿,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
他从来都是很强大的呀。
姜皙不想哭,觉得不吉利,拼命眨眼睛。
走廊上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是杜宇康和杨苏。
两人这几天常来陪她,可杨苏的姐姐前几天生小孩,他们回了趟老家,今天接到消息,立刻飞回来。
“西江!许城怎么样?”
姜皙见到他俩,死死忍泪,哽咽:“脱离危险了,但他吃了好多苦,受了好重的伤。
”
两人看见ICU里许城那样子,又心疼又气愤。
杨苏就差把邱斯承那帮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一圈了。
等她不骂了,走廊又安静下去,三人齐排坐着,静望许城。
许久,杨苏说送姜皙回去休息,不能里头还躺着个病人,外头的人也垮了。
姜皙很听劝,点头。
路上,杜宇康却先回家拿了趟东西,对姜皙说:“过会儿到了,我上去坐坐,有点事和你说。
”
“好。
”
*
到姜皙家楼下,杨苏却没下车,只有杜宇康陪她上楼。
姜皙便知,是和许城有关的事。
一进家门,姜皙就问:“许城怎么了吗?”
“他很好啊。
你先坐。
”
等看着坐好到单人沙发里了,杜宇康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半月前,许城给我这个盒子,说如果他回来了,就不要给你看。
如果他出事,让我交给你。
两周为限。
现在他回来了,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要给你看,就给你带来了。
”
姜皙目光定在桃木盒子上,那是当年,她画室里装画用的。
她有点紧张,缓缓打开盒子,像打开一个时间胶囊。
她和他用过的情侣手机、杯子、手链等小玩意都在里边。
还有她烧残了的画。
她忽然就像回到了少年时,以至于她竟很浅地笑了笑。
直到目光落在那红盒子上。
拿在手上时已有预感,可掀开,看到黑丝绒上的求婚戒指时,她的心还是狠狠一刺。
卡片上的文字,已整整十年前。
“江江:
等我到法定年龄了,我们就结婚吧。
(先预约上)
许城
2005年6月17日。
”
许城,法定年龄已经过去七年了啊。
她关上盒子,呼吸困难,竭力大口吸气,想摁开那台旧手机,没电。
她拿起充电线,走去房间充电,等了好久,可手机年代太久远,没反应。
她又重新走回来,说:“杜宇康,谢谢你给我看这些。
谢谢。
”
“其实……我……”杜宇康却没动,表情痛苦。
“你不用怕他怪你,我会和他说的。
或者你想让我装不知道……”
“不是,姜皙!”杜宇康终于开口,“有些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对,早点告诉许城的。
姜皙,许城很爱你,当年就很爱你,他自己都不知道。
”
“我现在,知道了。
”
“你不知道!”
姜皙眼睫颤了颤,盯着他。
“姜家大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他不记得了。
”杜宇康想开口,眼泪却先掉落,“姜皙,他那时候去找过你。
”
姜皙,那场大火烧灭,他得知里面没有你,当时就痛得晕死过去。
等醒来,他整个人就疯了一样,吃喝睡觉都不顾了,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你,谁说都不听。
谁劝都没用。
好的时候,骑着摩托车一声不吭四面八方地找,起先在江州,后来去周边城市,再去更远的地方。
不好的时候,随时随地,往地上一坐就抱头大哭。
胡子不剃、头发不剪,跟个流浪汉一样。
没多少天,人就瘦得没形了。
我现在都记得他发了狂,抠着胸口嚎哭的声音,惨到现在想起,我都……
他姑姑一直劝,肖老师劝,李知渠劝,我也劝。
都没用。
他只说,天南海北要去找你。
一开始谁都以为,他发泄几天就好了。
但他越走越远,到后来,一个暑假过了,人废了。
学也不准备上了,那么好的公安大学,他不肯去了。
有天,他收拾行李,要启程去沿海城市找你。
他姑姑没办法,叫李知渠来。
李知渠好说歹说,他不听,越哭越伤心,冲李知渠嚎,骂他不配当警察。
吵着吵着,李知渠说,姜皙或许死了,难道你也要死吗?
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空洞,没有光,转头就从船上往江里跳。
也就是那次争吵,他的精神和身体彻底崩溃,住院住了一个星期。
他整天抱着头,惨叫,抓自己,抓得身上全是血痕。
天天被注射镇定剂。
他大病一场,什么都吃不下,半条命要没了。
江州治不了。
肖老师联系她以前的学生,把他转去誉城医院精神科。
转院那天,四五个精神科医生摁着他,拿布条绑他。
他又瘦又干,在病床上挣扎,哀嚎;脖子上手臂上全是血痕。
去了誉城,医生说,其实在姜家那一年,他就已经有了很严重的焦虑跟抑郁症,直到最后被引爆,精神崩溃。
但,会尽力把他救回来。
医生给他做了很久的治疗,等他从精神科出来,情绪好了,就不记得这个暑假发疯发狂的所有事了。
以往和你相处的那些日子,“喜欢”这种感情,也抽掉了。
医生告知家属,不能让他的意识去承认,他喜欢你。
因为如果知道自己深爱你,他就会痛苦得疯掉。
早在治疗过程中,医生就发现,当年相处时,他的潜意识出于自保,就曾试图将自己抽离,把所有感情归于有愧。
不是爱,以此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开些。
因为亲手欺骗、伤害自己爱人的这种痛苦,他承受不了。
只能自我麻痹。
愧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医生于是决定,用这个方式救他。
抽走了他的部分情感,那些实在浓烈的情感,也替换成愧疚。
这就像个诡异的文字游戏,把他感情引流走了。
但归根就低,那就是爱啊。
正是因为深爱,才会被愧疚反复凌迟。
但这种方法,真的有用。
他好起来了。
只是,他还是会问起姜皙。
但关于姜皙,关于那个夏天,周围人都很平淡。
他提起姜皙,许敏敏、肖文慧,他身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哦,你跟我聊过啊,觉得利用她,心里有点愧疚,她也挺可怜的。
你说,你没有喜欢她,就是觉得她很无辜,对不起她。
哦,还有,她失踪了你有点担心。
怎么了?那女孩怎么了吗?你不是喜欢方筱舒吗,你自己说的。
他会沉默一会儿,低下头,然后不问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给杜宇康打电话,让他来接他去医院。
杜宇康赶到他宿舍,他很痛苦地蜷缩着。
他去看医生,说,不行,还是很疼。
一想起叫姜皙的那个女孩,还是疼。
医生就告诉他,愧疚,本身就是折磨人的。
医生教他,用动作去转移心思和情绪,比如做一些有步骤性的操作,强迫思绪跟着步骤走。
最简单且随时能做的,就是折纸。
只想着步骤和把纸折好,就能转移心思,就不会疼了。
但这需要训练一段时间,多训练就好了。
许城说好。
那次,他因为心脏难受,在医院住了几晚。
杜宇康去看他,护士说他昨晚没睡,早上吃了安眠药,才睡下去四五个小时,应该没醒。
杜宇康不准备打扰他,隔着玻璃望,却见许城醒着,穿着病号服关在病房里折纸。
他很沉默,低着头,很认真地折着一条纸船。
他手上许多划伤。
杜宇康推开病房门,听到地上沙沙响,一低头,满地白色的纸船海,铺满整个病房,怕有几千只。
有的船上还染了血点。
他一身病衣,坐在纸船的海洋里,垂着头,沉默地、不停地折叠着。
他像一只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