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3/3)
堂里。
洞开的直棂门外夕阳如瀑,就这么坐了很久,看日光一点点褪色,心也像沉入了海底。
“那些赏银,你搬回来后有什么打算?”他嗓音轻淡,像在自言自语,但知道她一定听得见。
识迷没什么好气,“你反悔了?想讨回去?”
他望着门外,微微眯起了眼,“你留着吧,万一将来有家用,再从你这里支取。
”
“那不行。
”她手里捏着红绸,冲他比划了两下,“送出去的钱,哪有再支取的道理,越支越乱,账就算不清了。
再说你每月都有俸禄,应付家用足够了,我的钱不许你打主意。
”
就这么一转手,彻底变成她的钱了。
他拿目光上下打量她,彻底看透了她的财迷本质,“张口闭口一切从简,我以为你当真只要一张婚书,结果搬起金银来,半点也不手软。
”
识迷自有她的道理,“婚前什么都不要,婚后你的就是我的,堂都拜了,你怎么还没想明白?”
这话端的是无懈可击,向来雄辩的太师这回也无可反驳了,只好悻悻摸了摸鼻子。
千两黄金,心痛了吧?心痛就对了,再造之恩,这个价钱其实很便宜。
识迷心安理得,从带来的工具里找出一把铲子,攥着红绸出去了。
原本说找海棠树,没找到,但院子里有棵乌桕树。
她站在树下看,随着天气转暖,枝头渐渐长出了新芽,很有欣欣向荣的气象。
她记得她母亲那时就很喜欢乌桕,说它形美而枝叶多娇。
据说她刚满月那会儿头上长了许多疹子,也是用乌桕树根研磨成粉,再加入雄黄调和,一点点治好的。
这是为数不多,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了。
灵引山上不长乌桕树,她曾经转遍了山前山后,都没有发现,却没想到九章府内栽种了一棵,说不定正与她母亲有关吧!
仰面看了很久,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刨坑的,眼尾忽然瞥见那个苍黑的身影移过来,她才猛然回了神。
他偏头问她:“你在干什么?”
识迷说数叶子,“看看一夜春风,萌发了多少。
”言罢又嫌弃地撇了下嘴,“你做什么总穿这种颜色的衣裳,黑压压的,像老鸹一样。
”
他也随她仰头看,语调稀松平常,“这是三公的公服。
”
识迷噎了下,但不妨碍她继续挑剔,“三公的公服真难看。
”
女郎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他并不打算计较,低头看她手里的红绸,才想起来,里面应该包着他昨晚碰碎的玉玦。
关于玉碎,他到现在还有些懊恼,怨自己不小心。
既然红绸包裹埋于地下,能消灾解厄,也不必她动手了,自己接过铲子,一铲一铲开始挖土。
识迷见他把洞挖得又圆又深,纳罕地说:“快有一尺了,你是打算埋玉,还是打算埋人?”
他没有说话,示意她把东西放进去。
识迷便把包好的碎玉妥善摆进坑底,两个人郑重其事的样子,要是有人忽然到访,八成会误会出了什么令人悲伤的大事了。
识迷欣赏着他的手艺,赞叹道:“你很擅长挖坑。
”
他淡淡应:“我十二岁那年埋过一头驴。
”
她恍然大悟,“难怪这洞挖出了身世坎坷的味道。
”
可惜没有什么坎坷的身世,他平静道:“我除
了是侧夫人生的,生母死得早,其他并不比人差。
我父亲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占优势,我凭本事,后来也能得父亲厚爱。
埋驴是因为那年入京科考,走到半路上驴病死了,我不想让它曝尸荒野,被野兽啃咬,所以就地掩埋,不枉它跟了我一场。
”
识迷嗤笑,“你们这些读书人酸腐得很,我猜你肯定给驴写了祭文,‘若来生做人,还来近我’。
”
年少时做过的事,哪有不可笑的。
他的确给驴写过祭文,但不再盼着它来找他。
“如果当真投身做了人,不要近我,我认不出它,万一哪里触了我的逆鳞,小命就保不住了。
”
他一面说,一面归拢泥土,把坑填了起来。
识迷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他这刻说的是实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从他手上过过的人命岂止千万,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来自虞朝人。
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但被她强压下来,她仍是轻俏打趣,“生而为驴,在哪儿都过得不容易,时刻会受鞭打。
还是去庙里做个僧驴吧,能吃豆子,还不挨打。
”
他站起身,放下了衣袖,“僧驴……女郎又在含沙射影?”
识迷说没有,“和尚慈悲为怀,不会打骂牲畜。
”
他却凉笑,“不挨打,但杀驴诛心。
今生做驴,是上辈子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以吃再多的苦都不能喊冤,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无从说起,只得作罢。
这人虽冷酷,但也确实清醒。
有时候清醒很可怕,清醒着生,清醒着死,比浑浑噩噩之人,更能感受人间的剧痛。
也许是话题太沉重,他也察觉了,见她若有所思,便浮起了一个淡薄的笑,“今晚开始练习酒量,圣寿日要回上都,免不了酒桌上应酬。
女郎可愿陪我喝一杯?”
识迷说好啊,“只是我酒品不佳,万一喝醉了,恐怕对你动手动脚。
”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本以为他要开窍了,结果等了半天,等来他无情的话,“我有一根缚龙藤,许久没用了。
你要是不反对,可以先捆绑,后饮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