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寸头少年和他的城池(3/3)
口只有一行简单白色英文字母(后来吴迪才知道写的是“KeepItSimple”)的短袖T恤,摸了摸布料。
“老板,这件咋卖?”
“哎哟,老爷子好眼光!这可是好料子,纯棉的!穿着透气舒服!给孙子买吧?小伙子穿着肯定精神!三十五!”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
爷爷眉头拧成了疙瘩,又仔细捻了捻布料:“二十五。
”
“哎哟喂,老爷子,您这价砍得也太狠了!我这进价都不止啊!三十二,最低了!”
“二十八。
”爷爷语气坚决,作势要把衣服放回去。
“别别别!老爷子,您看您!这样,三十!真不能再低了,我这一天也开不了几单……”
“二十八,不行算了。
”爷爷拉着吴迪的手腕,转身就要走。
“行行行!二十八!拿走拿走!哎,老爷子您可真会讲价!开个张图个吉利!”摊主一副肉疼的表情,麻利地把衣服叠起来塞进一个印着广告的塑料袋里。
爷爷从贴身的旧褂子内兜里,掏出一个卷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数出二十八块钱递给摊主。
吴迪全程屏住呼吸,看着爷爷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数钱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走出摊位,爷爷把塑料袋塞到吴迪怀里:“试试,看合身不?”
吴迪抱着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袋子,走到稍微人少点的角落,手有些抖地拿出那件崭新的T恤。
藏蓝色的布料在县城浑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简单的白色字母干净利落。
他脱下旧T恤,迅速套上新衣。
柔软的、带着新布料特有气息的触感包裹住他。
衣服大小正合适,藏蓝色衬得他脸都亮堂了几分。
“嗯,合身!好看!”爷爷上下打量着,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虽然转瞬即逝。
“嗯!合身!谢谢爷爷!”吴迪用力点头,声音有点发哽,眼眶发热。
他赶紧低下头,装作整理衣服。
原来爷爷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用最笨拙也最实在的方式,回应了孙子那点难以启齿的委屈。
回家的路上,吴迪紧紧抱着装新衣服的塑料袋,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那件旧T恤被他塞在袋子的最底下。
第二天去上学,他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T恤。
走在校园里,他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藏蓝色的T恤成了他最体面、最珍视的“战袍”。
每次穿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脏弄皱。
晚上脱下,奶奶会仔细地用手搓洗干净,晾在屋里通风最好的地方。
这件衣服,洗得次数多了,颜色微微有些泛白,但吴迪依然视若珍宝,因为它承载着爷爷沉默却厚重的爱,熨平了他心底那点因贫穷而生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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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一个普通的下午。
第一节课刚开始不久,物理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力的示意图。
突然,脚下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剧烈晃动起来!头顶的灯管像秋千一样疯狂摇摆,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课桌和椅子相互碰撞,书本哗啦啦掉在地上!
“地震了!”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尖叫了一声!巨大的、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教室里每一个人!
“别慌!别跑!蹲下!护住头!”物理老师反应极快,声嘶力竭地吼着,但声音在巨大的恐慌中被淹没!教学楼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破船,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晃动稍一减弱,老师立刻嘶吼:“快!有序撤离!别挤!快!”
吴迪的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随着惊恐尖叫、哭喊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门!楼梯上挤满了人,推搡着,尖叫着,有人摔倒又被拉起。
吴迪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跑到空旷的操场上!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操场上很快挤满了惊魂未定的师生,一张张脸煞白,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通讯完全中断,各种可怕的传言在飞快蔓延。
当学校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带着巨大悲痛的声音,确认是遥远的四川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伤亡惨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每个人心头。
看着操场上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看着老师们组织住校生和暂时无法回家的走读生打地铺,听着广播里不断攀升的伤亡数字和救灾进展,吴迪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天灾的恐怖和生命的脆弱。
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像他、像爷爷奶奶、像同学老师一样的普通人。
那几天,学校停课,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
吴迪和奶奶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守着那台小小的、信号时断时续的收音机,听着里面的报道,心情沉重。
他默默地把攒了很久、准备买一本习题集的几块钱零花钱,全部放进了学校组织的捐款箱。
灾难的阴影渐渐淡去,日子重新被中考倒计时的紧张填满。
黑板右上角那鲜红的数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吴迪像一头沉默的老黄牛,一头扎进书山题海。
奶奶的煤炉总是烧得旺旺的,变着法儿地想给他补充营养,有限的食材在她手里总能翻出点花样。
晚上,在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寸头少年伏在旧方桌前奋笔疾书,银发老人则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物,或是把吴迪长高后短了的裤脚放出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窸窣声。
那件心爱的藏蓝色T恤,洗净晾干后,总是被奶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中考结束后的等待,漫长而焦灼。
当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录取通知书,被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送到奶奶布满老茧的手中时,奶奶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着那几行油印的字——“吴迪同学:祝贺你被XX县第一高级中学录取……”她的嘴唇颤抖着,反复念叨着:“好,好,好……我娃争气!考上县一中了!考上县一中了!”浑浊的眼眶里,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深深的皱纹滚落下来。
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像是攥着稀世珍宝。
爷爷特意从村里赶来,布满风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伸出粗糙厚重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吴迪的肩膀。
那手掌传来的力量,沉甸甸的,包含着无言的欣慰和更深的期许,让吴迪鼻子一酸,差点也落下泪来。
收拾行囊的日子到了。
吴迪打开那个陪伴了他小学住校、初中走读,如今边角磨损严重、人造革多处开裂的深蓝色行李箱。
他仔细地叠好那几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衣服,最后,将那件虽然颜色微褪却依旧平整的藏蓝色T恤,放在了最上面。
指尖抚过那简单的白色字母,仿佛还能感受到批发市场里喧闹的空气,感受到爷爷递过袋子时粗糙手指的温度。
箱子不大,却装满了他在小镇初中的三年:姑奶奶家的拘谨与温暖,奶奶出租屋里的安稳饭香;数学课代表的责任与小骄傲;台球杆的笨拙触感;QQ号带来的新奇与虚幻;网吧游戏里的短暂沉迷与清醒;想要新衣服的委屈闷气与爷爷无声的爱;地震带来的心悸、悲悯与对平凡的珍视;还有无数个在昏黄灯下与习题鏖战的夜晚,耳边是奶奶均匀的呼吸声……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滞涩而沉重的“刺啦”声,仿佛为这段时光画上了句点。
告别了那间承载了奶奶三年守护的陋室,告别了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小镇(小学两年,初中三年),吴迪拖着那个伤痕累累却依旧坚韧的行李箱,踏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奶奶站在车窗外,不停地挥着手,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脸上的笑容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大声喊着:“迪娃子,到了给家里捎个信!好好学!别惦记家里!”爷爷站在奶奶身后,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车窗里的孙子。
班车发动,缓缓驶离。
奶奶的身影在车窗外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吴迪靠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的田野和村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那件藏蓝色的T恤,正妥帖地穿在里面,贴着皮肤,传来温暖而踏实的触感。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着:县一中,我来了。
前方,是更广阔的天地,更激烈的战场,也是更沉重的期待与挑战。
但他已披挂上奶奶灯下缝补的温暖,爷爷沉默厚重的期许,以及自己这三年来在平凡甚至有些艰辛的土壤里,默默积蓄的、如同野草般坚韧的力量。
他准备好了,去迎接属于他的,平凡人生中,下一场必须全力以赴的漫长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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