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季青到十三行(3/3)
在冰凉水泥地上抱着膝盖哭,头发有点乱,右手死死捏着半截断掉的梅花鹿角亚克力纽扣(是我“逐鹿中原”系列的样品)。
白色塑料珠子滚落台阶,在绿惨惨的应急灯光下,像冻住的泪。
至于茉莉的小剑耳钉?永远留在仓库某个黑暗的角落,跟那批谁也不要的劣质卫衣一起,被打包塞进某个尾货堆场。
保田最后拍板要走,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碟片哥说有人看见他在钱江三桥上淋着暴雨来回走!桥下江水汹涌奔着入海。
他诺基亚收件箱里,躺着两条没读的短信:一条红梅发:“十三行新档口(电梯口黄金位)平面图.jpg”。
一条茉莉发:“四季青这几个模特都老土了,旧款的,都给我呗?反正广州肯定有的是高档新款!衬你爸妈那边的场子才够档次。
”一个夯实基业,一个向往新潮,把他夹在中间。
也许真正“点透”他的,是那个宿醉醒来的早上。
保田顶着炸裂的头疼睁开眼,四季青档口的保险柜盖上放着解酒药和一袋温豆奶。
豆奶下面压着份股权转让说明初稿。
这时电话响了,茉莉声音兴奋:“喂?大老板醒啦?……上海明天有个特棒的选品会!我先去踩踩点!…你都快走啦,档口跟红梅交接呗?我去搞定上海那边再跟你聊哈!拜拜!”背景是上海站鼎沸的人声。
那句“你都快走啦”,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他翻江倒海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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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田离开杭州那天早上,天色清白。
四季青卷闸门才拉起一半,风直往脖子里灌。
红梅穿着件洗旧的灰卫衣,在档口深处埋头整理最后几箱单据资料。
打包带在她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红印。
“保田——!”一声尖喊!茉莉冲进来了!崭新的白呢大衣上沾着梧桐絮,头发妆容都精心打理过,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火星子!手里死死攥着张当天下午去广州的软卧票!“说好的等那批‘武林争霸’夹克清完再走!就这几天的事!你现在一大早就要撂挑子?!保田!你说话不算数!……”
我站在货梯通道的阴影里,看着保田半蹲在清空一大半的柜台后面。
柜台空荡得刺眼。
他握着一支派克金笔(据说是他爸签大合同用的),在那份转让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在乙方落款那儿凝滞了一下,留下一个墨渍凝成的小疙瘩。
红梅拿出个银行信封袋,掏出五个用透明胶带缠得板板正正的牛皮纸小包,把一个推到我面前:“五万块整,当初合伙那份。
四季青旁边租的小仓库,我退了。
”她声音沙哑疲惫,但眼神清净,“后面材料单子晚点发你。
电话QQ不变,江湖再见。
”货梯门“叮”地一亮,钢丝绳咔咔响。
茉莉那尖声质问骤然断了,高跟鞋声由急而慢,最终消失在厚重的防火门后。
开往广州的K527次绿皮车汽笛长鸣。
茉莉没去站台送行。
碟片哥后来说在火车站大雨棚下看见她了,坐长椅上低着头,膝盖上摊着托运单,小计算器按得飞起。
卫衣帽子扣着,只露出算账的手指。
没人看清她眼里有没有泪。
贴身口袋里,是保田那本破旧的学生证,里面夹着的杭州图书馆旧借书卡安安静静,仿佛那才是保田该有的符号。
一股淡淡的樱花香混着站台的泡面、汗酸、消毒水味儿飘过——那是茉莉的味道,随即被火车卷起的劲风,刮进黑洞洞的隧道,只留下刺鼻的铁锈、机油和尘土气。
三个月后,珠江夜景明信片落在我信箱。
广州邮戳。
保田的字又大又跳:
“老汪:……老头子这回真没画饼!红梅那档口在十三行电梯口杵着,那人流,啧,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现金多到验钞机都冒烟!……跟着红梅在中大那边跑断腿,总算啃下几家硬茬辅料厂!那做盘扣古风衣袢的老厂,嘿,同款比四季青老王头那儿便宜两毛一个!服不服?……”
珠江水啊,载着湿气,裹着生意经,年复一年冲刷着十三行的百年骑楼。
当年那点拉扯、那点没顾上的言语、那点意难平,都被泡在了层层叠叠的布料堆里,成了服装城里心照不宣、没人会再翻的旧账。
有时候深夜点货对账,仓库老灯管滋滋响。
我会突然想起保田签字那一刻的停顿,红梅摁计算器最后归零那一声短促的“嘀”——那声音真响,响得像当年茉莉掉在仓库地板上的耳钉落地声。
后来在四季青川流不息的人堆里再碰见茉莉,已是另一个凉飕飕的秋天。
她在自家新租的、灯光很好的档口忙着,衣服都挺有档次。
她正给假人模特整一条带流苏的腰带,配件黑立领夹克。
新烫的卷发用木簪盘在脑后,露出的后脖颈子上还贴着那片膏药。
她抬眼看见我,手上没停,下巴微扬,笑得像多年老友重逢:“哟,汪老板!好久不见……前些天去广州扫货了。
”她顺手把夹克领口整得更挺括,“十三行有些料子是硬朗……做廓形效果挺棒……啧,”她顿了顿,扭头看我,眼神带点戏谑,“就不知道……扛不扛得住咱们杭州这缠死人的湿霉天?布料这玩意儿,一旦返工,那可没个完了……”听着像评头论足料子,又好像那话能勾起来点别的。
转眼江湖已二十年。
2025年春天某个晚上,珠江边高楼上的霓虹灯光碎在墨色的江水里。
我和茉莉坐在江边宵夜大排档。
她已是一间响当当的设计工作室老板,保养得宜,但眼神里也磨出了风霜。
她端起碗艇仔粥搅着,就着凉白开吞下两粒胃药。
“哎……”一声轻叹,她看着江对岸“十三行”霓虹招牌倒映的光晕,声音有点飘忽,“有时候想想……当年……要是心一横……”碗里的热气袅袅上升,“也跟着……去趟广州的话……”话还没落,就被手机铃声急促打断。
铃声是她工作室新一季主打的鼓点。
她扫眼屏幕,职业的笑容瞬间附体:“喂?亲爱的到啦?已经在VIP室了?好!立刻把‘天机袍’概念款和‘拂尘’围巾系列拿上去!我这就到!按咱们策略走……”
珠江水一路向东,载着万吨货轮和万千客船,也载着千万斤的货和千万个起落的故事。
二十年,够个小屁孩长成大老板,够生瓜蛋子的冲动和理想熬成洞明世事的陈酒,也足够一个接一个的时髦品牌在快时尚的激流里起起浮浮。
那些被厚厚的库存单盖住的、被流水线针车声轧过的、在订货会唇枪舌剑里失声的心事和未曾出口的话,终究像仓库最深处被遗忘的一卷卷布匹、一件件样衣,在某一个又长又潮的梅雨季深夜,也许会被值班库管翻动旧物惊起,布料挪移间带起一阵混杂着陈年灰尘、樟脑丸气息的微尘,在那混沌而熟悉的空气里,似乎发出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沾满尘灰、带着点没圆上的梦、又透着一丝终究释然的长长叹息。
江湖路,不回头,回头看,全是布头堆成的恩仇。
踩平了,那就是你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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