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靡不有初(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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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哭丧着脸问。
门被踢开了,藏书塔里,确实有火在书架上慢慢地爬行,那情形乍一看并不令人恐惧。
屋子里只是有点儿热,对河络来说,几乎算不得什么。
火焰温柔地行动,好像葡萄藤爬上了墙,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沙蛤剥那些干豆荚时的声音。
师夷一点儿都不迟疑,她用围巾蒙上脸,一头撞了进去。
小哎在门口附近跳来跳去,不敢跟进,只是上下点着脑袋:“火!呛!”
火已经烧起来了,一排排的书架喷起橘黄色的火焰,师夷虽然堵住了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她在楼梯的尽端找到了少年。
二楼如今已经被火焰照得通亮。
他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师夷用脚捅了他一下,这人依旧没有反应。
开始她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又看到了细微的呼吸。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高陡的鼻梁上垂下一片阴影。
她的攮子还扎在他的右胸口位置,血流得不多,从裂开的领口上可以看到赤裸的胸口,上面文着一条黑龙,龇着弯钩般的白牙,尾巴还在缓慢地摆动。
那一刀正好扎在黑龙的头顶。
会动的文身可有点儿意思,师夷伸手去按,黑龙尾巴从她手指下嗖地滑走,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真的活物一般。
少年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
那双酒红色的眸子冰凉彻骨,好像雷眼山最高峰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但师夷知道自己终究会融化它。
她蹲下身子,唰的一声拔出自己的刀,突然喊了一声:“好烫!”她撒手放开刀柄,向后跳开一步,愕然地把手放到嘴边吹着。
他胸口往外喷出的血液好像火一样滚烫,落在地板上时冒出阵阵泡沫,吱吱作响。
她惊讶地发现少年那双深红色的眼睛色泽暗淡了下去,变成曜石一般的深黑色。
黑龙的颜色变淡了,然后在他的胸口消失了。
“喂,你没事吧?”
少年好像清醒了一点儿,目光四下一扫:“怎么回事?着火了吗?”“你身上的那条龙不见了!众火之火!那是什么鬼东西?”
“……遇到危险的自然反应,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我往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它控制我许久了。
”少年咬着牙说,试着想要挣脱束缚。
浓烟正从她脚底下的木缝里往上蹿,好像木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朵朵灵芝。
她定了定神:“喂,我可以解开你的绳子,不过救了你,又有什么回报呢?”“什么回报?”异族少年冷冷地说,“这可不算救我,本来就是你们把我绑在这里的。
”
“绑住你的人可不是我。
”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面看着她,屋子里越来越明亮,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他赤裸的身体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听着,你要带我走,这就是条件。
”少年明显一愣:“先解开我的绳子!”“先答应!”
“不可能。
”
“说你爱我。
”
“你疯了!我不可能爱上你。
”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他们最后还是屈服了。
”师夷说,突然把手压在异族人的胸膛上,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了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身下僵硬、犹豫,然后变软了。
他迎上来,追逐着她,就像蝴蝶追逐花朵,师夷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少年的身体立刻又变了回去。
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回复到原先那种无情的模样。
但师夷看出来他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他似乎在努力驱散那个吻带来的冲击。
她喜欢看到他这样。
他们身后传来楼梯倒塌的巨响,火焰猛地蹿了起来,楼梯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传来难以忍受的高温。
异族少年喊道:“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这话听着已经像是情话了。
”师夷在火焰的映衬中微笑,她跪下来开始割开第一股绳子。
4
看着师夷跑入藏书塔,沙蛤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他很想跟着冲进去。
阿瞳说过,朋友就要有难同当。
可现在沙蛤还不清楚师夷算不算自己的朋友,而且两簇火苗已经爬到了门口,顺着门框向上攀缘。
一页页着火的书页翻卷着飞起,好像火蝴蝶在神志不清地跳着死亡之舞,众多火苗开始闪烁光芒。
沙蛤站在门口,汗水一股股地在脸上奔流。
他下了无数次决心,最终还是不敢冲入这间着火的屋子。
他跺了跺脚,转身开始向塔顶攀登。
现在是白天,巡夜师陆脐一定在塔顶睡觉,只有夜晚才会将他从眠床上唤醒。
这个懂得许多魔法和咒语的老头儿肯定会解决好失火问题的。
环绕观象台的长长阶梯如同肋骨般密而细长,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总也走不完。
地震让楼梯抖动不休,沙蛤一直害怕自己掉下去,但爬楼梯仍然比冲入着火的房间可接受一些。
师夷一定是疯了才会冲进去的。
他加快脚步,冲上塔顶,嘭的一声撞开大门,巡夜师果然倒卧在石榻上酣睡,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身酒气。
沙蛤拼命地摇他,对着陆脐的耳朵喊:“快起来!”巡夜师以呼噜回应。
“快呀!”
巡夜师翻了个身继续睡。
沙蛤四下张望,看见附近的石台上仍有半杯残酒,他举起来摇了摇,果断地倒进了巡夜师的鼻子里。
九州有句老话叫作“羽人的眼睛,夸父的耳朵,河络的鼻子”。
河络的鼻子嗅觉格外灵敏,据说能够帮助他们在黑暗中探路,同时也是全身最敏感的器官。
巡夜师打着可怕的喷嚏醒来,慌乱地喊叫:“……救命,洪水来了,我会被淹死!”
“没有洪水,”沙蛤说,“现在是旱季。
”
陆脐甩掉脸上的酒水:“你——你是,厨房里帮厨的那个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沙蛤慌乱地说,“一开始,我只是要救一只甲虫,后来射牙大婶想要我赔……可那不是我压死的,我是说,是我压死的,可不是我想这么干的,再后来我们逃到了藏书塔里,发现那里有个被绑着的人……”
一缕缕青色的烟飘上了观象塔顶。
巡夜师陆脐猛的一个激灵:“哪儿来的烟味?是着火了吗?这是真的,着火了!”
“是着火了,我上来就想和你说这个……但是还没说到。
”沙蛤说。
“快逃。
”陆脐显露出的慌乱比沙蛤更甚,光着脚跳起来,抓住一卷图纸,塞到怀里就往楼梯上蹿。
他连滚带爬,逃得如此之快,沙蛤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能跟在他后面一路跑下高塔,一直跑到一个远离火焰的地方才停下来观望事态。
沙蛤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师夷还在里面,我们要去救她!”
“我不能去救,因为我怕火,”巡夜师转过身来,坦诚地对沙蛤说,“我不能面对火。
我一夜接一夜地做梦,梦见自己被火烧死,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
”他的脸色铁青,额头发白,在身上到处摸那块画着“大火御免”符咒的牌子,“如果有人掉到水里,或者是挂在树上,我还可以勉强试试,但是大火?绝对不行!”
观象塔已经变得像一个大火炉,火焰从它的窗户和孔洞里蹿出,浓烟从顶上不断冒出。
师夷他们还没有从屋里出来。
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
“他一定死了,”陆脐喃喃地说,“那是藏书楼唯一的门,他逃不出来了。
哎哟,你刚才说谁也在里面?”
“夷!夷!”小哎大声叫道,然后溜到沙蛤脚底下站着,黄色眼睛里反映着大火,盯着起火的塔楼不动。
沙蛤的脸庞被烤得焦黑,他蹲在那儿,把两只手并拢放在膝盖上,六神无主。
每次他在厨房里闯了祸就是这副模样。
他依然希望师夷会安然无恙地从大火中跑出来,也许带着那个被绑住的怪人,也许没带,管他呢,那一点儿也不重要。
“这不是我们干的,”沙蛤哀哀地解释说,“我们是点了蜡烛,但是后来它灭了。
我是说,我没有亲眼看着它灭掉……”
刚才,巡夜师什么忙也没帮上,只是在火边跳来跳去,大呼小叫。
此刻他内疚地点了点头:“不是你们干的。
”
“真的,你相信我。
”沙蛤的脸亮了。
“藏书室对于巡夜师来说是个重要的场所,这里被历代巡夜师施过法术,一般的火没法点燃它。
这里面另有古怪,有古怪!”巡夜师揪着胡子说。
他们眼望着古老的观象塔好像一根烧弯的大树,从中间越来越黑,继而发脆、倾斜,最后,忽然——轰!一面墙塌落了下去。
时至此刻,沙蛤再也无法相信奇迹了。
他眼噙热泪,为了失去的朋友悲伤,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沙蛤,去弄点儿水,我们快要渴死了。
”
他转过头,看见师夷和那名异族少年都站在那里,全身漆黑,头发焦干,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他大叫着扑了上去,猛力地抱住师夷,而那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也宽容地回抱他,随后也欢喜地叫了一声,低下身将蜥蜴小哎拎起抱在怀里。
“小哎,我们没有死!”她快乐地叫道。
“没有死!”小哎含糊不清地回答,它亲热地伸出几乎和身体等长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师夷,然后又舔了舔那蛮人少年的脸,这种友好姿态,对这只地蜥来说十分罕见。
5
少年一旦挣脱绳索,就跳起来从师夷的手里夺去了那把小刀。
“有其他出入口吗?”他问。
“没有。
”
“我猜也是。
”他说,一刻也没有迟疑,开始用刀子的铜柄敲打着夹层的屋顶,屋顶是石砌的四方拱顶,每块石头大约有半尺见方,已经被烤得发烫了。
大火的噼啪声里,少年一寸一寸地敲着屋顶,在倾听什么,好像专心致志,但其实他心中波澜涌动,这种情绪中既有危险的因素,也是刚才那一吻的结果。
望着身后烧断的楼梯,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夷也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少年身上却带着一股气质,越是危险就越冷峻无情,虽然离他日后将要成长为的那个无情的人还很遥远,但他天性里就拥有这股力量。
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师夷刚开口想问什么,就被少年打断了:“嘘——这里有水流的声音,上面是什么地方?”
“上面?”师夷皱了皱眉,“是天象轮的蓄水槽,直径三十尺的枢轮,枢轮是由漏壶驱动的……可你想怎么样?挖通它?”
在大火的映照下,师夷的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缝。
“我见过这样的建筑,在九原城。
”少年开始用刀子抠拱顶最高处的那块石头,“只要抠出这颗拱顶石,这块屋顶就会坍塌下来。
”
“就用一把这么小的刀子想拆河络的建筑?呸,你对河络一无所知!”
“河络对我亦如是。
”少年哼道。
他扯下无用的破碎上衣,裸露身体,把刀子深深地插入石缝中。
他越挖越深,石头相接的缝隙越来越清晰,好像一个刻画在天顶上的符号。
就连师夷也看到了希望,可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刀子断成两截。
浓烟罩满了整间屋子,连触手可及的穹顶也看不清了。
师夷蹲下来拼命地咳嗽。
“行了,我们死在这里了。
”她说。
蛮人少年怒吼了一声:“激怒我。
”
“什么?”
“激怒我!别再问为什么了,笨姑娘。
”
师夷飞快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又清脆又响亮。
他胸前的刀口开始滴下血来,血越流越凶猛,但少年毫不理会,他甩了甩头,突然间,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平静消失了。
他怒目圆睁,对着头顶的石头咆哮,发出狼一样的长嚎,脖子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小腿肚子直打寒战。
师夷抬头看他时,吓了一跳,她终于明白了“异族”的含义。
“现在后退,离我远一点儿,快退开。
”少年额头上的双角开始向外突出,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嚎。
就连师夷也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将自己的愤怒从师夷身上转开,转向牢固的石头牢笼。
“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
”他吼叫着,徒手撞击那块石头,石屑纷飞。
他的眼睛又变成血红色,此刻他丝毫也不像刚才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少年,而像是一只疯狂的野兽。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他号叫道。
师夷后退了一步,惊恐的叫声压抑在咽喉里,她一声也不敢出,只是愣愣地看着少年以血肉之躯与高大沉重的石塔搏斗。
如果他没能把愤怒转向石头,那会怎么样?
蛮人少年咆哮着攻击石头穹顶,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四周的明亮的火焰和晃动的阴影中盘旋,细密的水柱突然从石缝里喷射出来。
被冰凉的冷水一浇,她那快要着火的皮肤顿时一片清凉,那块仿佛矗立在宇宙中心坚不可摧的石头终于松动了。
少年挥出最后一拳,拱顶好像迸裂的星辰般发出恐怖的哀鸣,塔顶蓄存的水从裂缝里好像瀑布一样猛冲下来,和着坍塌的石块将他们淹没。
师夷被大水冲刷得在地板上滚动,但少年的两脚却站得稳稳当当,他还在昂头咆哮,怒气仿佛完全无法抑制,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好像莲花那样盛开。
那一瞬间,他比火还要恐怖,师夷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赤裸裸的恐惧,黑色的暗流淹没她的大脑,不管它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管你怎么描述它,它都一直掩藏在那里。
她想要让他停下来,想要大声喊叫,哪怕被火烧死,她也害怕待在这里,和他这副样子在一起。
草原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求救声,摇晃着在水柱中盘膝胯下,两手捏了个奇怪的手诀,大声念道:“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
砰的一声,水里似乎燃起一股蓝灿灿的烟火,从少年的胸口向外膨胀,好像有形有质的光环,落下来的水柱碰到它都冻结成冰。
少年端坐在地,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头上的角却在急速缩小。
他的呼吸变慢了,变平缓了,那野兽般的形象在水中快速融化,又回复成原先那副苍白淡然的模样。
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少年甩了甩头,甩去头发上的冰碴儿和水。
他踏上通往孔洞的石堆,回头朝师夷递过一只手,咧嘴一笑:“在我的朋友们赶来之前,你得记住,我姓云胡,叫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