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1/3)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随着刘钦迁都改元,祭天告民,新生的朝廷在长安开启了大雍的元化新政。
征鞍甫解,比年一应辅翼之臣,无不分茅锡土,不吝爵赏。
一时间,冠缨满路,朱紫填衢,黼黻盈街,长安城里一片盛景。
可在新生的盛世之下,忽然有数道弹章送上,出人意料地,这次居然不是冲陆宁远来的,而是秦良弼。
秦良弼是昔年从龙之臣,多年来更是南征北战,为国宣劳,当日叙官受赏时还得了天子亲口一句“厥功至伟”,放眼整个朝中,也无几人可比,也没人敢同他争功。
可“厥功至伟”这几个字本来只能由旁人来说,坏就坏在他自己竟也当真了。
车架走在街上,他同人争路,见对方官位比自己低、立功又不及自己,却敢拦在自己前边,竟跳下车把人打了一顿,让人一道奏章就弹劾了上去,刘钦收到,颇感棘手。
他思索片刻,把秦良弼叫来,先不问他争路的事,当先道:“听说虎臣近日购置了不少田产?”
秦良弼想:陛下倒是关心咱的家事。
一时有些轻飘飘的。
可转念一想,又觉着隐约有些不妙,斟酌着道:“陛下也知道,臣多年漂泊,居无定所,好容易天下安定了,臣就置办些家业,晚年也是有个凭靠。
”
刘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
赏你的那些田产还不够么?”
秦良弼听着调调不对,“够是也够!可臣家中人口毕竟是多,又有些余财,不置成土地,以后迟早让臣那几个不出息的儿子败光!”
“未雨绸缪,确该如此。
”刘钦点点头,蓦地话锋一转,“可我近来怎么听说,你购置的田产,除了有在长安的,还有老家的,有河南的,甚至还有在建康的……朝廷赏赐的金帛再多,恐怕也禁不住这样用之如流水罢?”
他笑眯眯地接着道:“莫非虎臣是生财有道?”
秦良弼头顶一凉,忙跪了下去,没有立时说话。
刘钦既然说出了这几个地方,其他事情想必也清楚了。
给全军的一应颁赏,如何分配,只凭主将那一张嘴。
现在毕竟不比往日,不是筚路蓝缕的时候,也不用鼓舞士卒效死力战,银子不是用来买他们的命的,自然也不用太多。
所以朝廷的赏赐过手,秦良弼就轻轻一拨,先划出来点,进了自己腰包。
刘钦又问:“修筑房屋所用劳役,也未必是自己花钱雇佣罢?你营里士兵都是些壮小伙子……”
秦良弼这回两手也撑在地上了,不能不开口道:“陛下恕罪……臣知罪了!”
“‘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封赏诸位有功时,朕曾这么说过……”
刘钦见此事揭破,陡然将笑一收,惊得秦良弼不敢仰视,忙把头也低下去,然后就听天子向着他道:“如今天下向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国家无事。
无事之后,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稽诸史册,似乎也是寻常之事,想你也定当听说。
”
秦良弼额头汗出,心想听说是听说了,可到自己这儿未免也太快了点!就听刘钦又道:“可朕不欲如此。
”竟是忽然转了话音。
“况且朕与你情同手足,不比旁人,既懋赏于你,又欲与你共富贵、同享太平,以全始终……你明白么?”
秦良弼哪还有不明白的,忙把发冠摘下来放在地上,“陛下这样说……臣明白!臣知罪了,回头……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刘钦点点头,向他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脸上又向他现出几分笑意,“那就好,别让朕难做。
”
秦良弼见他笑了,心放了放,晕头转向、一头冷汗地出来,一转眼就见吴宗义也进去了,又往前两步,看到陆宁远,也没同他招呼,忙不迭地走了。
自从入城典礼那一幕之后,他看陆宁远,总不敢正眼看。
从前他暗地里总埋怨刘钦区别对待,待陆宁远明显与别人不同,尤其是比他更好,现在却也不提了。
他家里有九房姨太太,实在拈不得这个风,也吃不了这个醋,还是避其锋芒为上。
陆宁远在殿外等了一阵,见吴宗义出来,才拾阶而上。
他刚能自己走路不久,还走不快,同吴宗义两人路过时,互相行了一礼。
吴宗义恭敬道:“见过卫国公。
”陆宁远也恭敬道:“见过世叔。
”随后两人各自去了。
现在皇宫当中算是陆宁远第二个家,宫人见了他并不通报。
他径直进去,就见刘钦坐在椅子当中,身体放松,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见到他,刘钦就知道到了晚膳时间,站起来道:“过两天就把他送走了。
”所指乃是吴宗义。
东南沿海并海外数岛,久不归王化,近来更是兴起盗贼,正要一员虎将前去布扬国威,吴宗义为正,熊文寿为副,这样安排,既是削弱吴宗义对关中的影响,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宁远没什么异议,也没有毛遂自荐,应了一声,随后道:“走吧。
”两人一块去吃饭了。
等到了夜里,刘钦在陆宁远鬓边的头发里翻了一阵,陆宁远低头任他动作,过了一阵,不由得问:“在找什么?”
“你头发倒黑。
”刘钦确认过了,重新躺下去,“我看吴宗义,总觉着他和你莫名地有几分相像,尤其是拿眼睛看人的时候,只是他头发白得厉害。
其实他四十多岁,也不算老,身量也笔直,戴头盔时看着也精神,可因为这头头发,显出老态了。
”
陆宁远道:“他一人支撑四川多年,几次夏人都强攻入川,又被他夺回来,才保住西路一线,想必是呕心沥血了罢。
”一面说,一面拿右手在刘钦脊背间轻轻捋着。
自从刘钦说过喜欢他这样做之后,闲来无事、两个人贴近了时,陆宁远就总爱这样干。
但刘钦当日只说了一半——他那时两眼失明,如惊弓之鸟,被陆宁远这样满当当一抱,放在怀里轻轻安抚,自然受用,其他时候再这样,就未免肉麻。
可陆宁远喜欢,他也就顺势由之了,起码两人当中有一人觉着满足非常。
过了一会儿,刘钦忽然在陆宁远身上一推,同他分开一点,把手放在他胸前问:“你说这老吴手握重兵,将来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认真,“欺负”两字咬字也重,让陆宁远不由得一呆,过了会儿怔怔地道:“吴世叔不会……这样干的……”
刘钦躺得更低,看着他时就需抬眼看,指头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转了两圈,指甲在上面一点、一点划过,故意一般,又问:“万一呢?”
陆宁远低头瞧他,一时蒙了,头顶发热,身上也热,胸口最热,肚子缩起来,磕磕绊绊道:“那我……我……就狠狠揍他。
”
刘钦把他一推,哈哈大笑。
陆宁远也跟着笑了。
刘钦笑过之后,却道:“你可要多活两年。
要有一天你先死了,朝中这些有功之将……”他脸色寻常,可说的却不是玩笑,“怕也要跟着你走上一批。
”
他不屠戮功臣,敢和他们同享太平,便是因为自信制得住他们。
忌惮吴宗义,还能放他手握重兵,也是这个缘故。
可有朝一日陆宁远死在前面,这些嚄唶宿将,别无他法,只能或杀或废,以安天下。
那时他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夺了兵权,做个闲散之臣,依无数前朝旧事。
陆宁远没有应声,瞧他一阵,低头吻来。
他真奇怪,明知道刘钦动动手指就能取他性命,可还是吻上来。
刘钦把住他肩膀,不甘示弱,只有吻得比他更凶。
半年之后,国家新政愈多,又有朝臣提议设教武堂。
刘钦听来,也觉有理,于是就将还都后新朝的第一榜武举,并着各军当中五品以下、并无战事与要紧军务的将官一齐召来,命人讲武,教授战法、兵略,还有安定地方之道。
授课者多是军功素著的大将,也有文臣,连夹了多日尾巴的秦良弼都高高兴兴地去讲了两天。
年轻的武举们刚刚考中,万事新鲜,但各地身负军功的将官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听旁人纸上谈兵,心里本来就颇多微词,后来有天,见授课的竟然变成了文人,登时就轰地闹了起来。
周章站在原地,看着下面闹哄哄之景,只面无表情地等着。
这里是在京城,他们再如何闹,也闹不破天去,别看现在一时骚动,久后自会平息。
他自恃身份,并不欲同人争吵,但还没等声音降下去,陆宁远就从不远处的校场闻讯赶来。
当他不知道从哪出现,一瘸一拐地走到周章旁边时,站定了还没说话,屋中就蓦地一静,原本站起来的人都坐下去了。
当初平定刘骥、翟广之乱,两次周章都曾立下大功,后来他联结北方义军,更是探骊得珠,厥功甚伟。
单论战功而言,他居于文官之首,自无疑议,就是放在武将里面,其实也没几人能比。
况且他官居揆席,位高权重,真要有心记恨,屋中不论是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惜他清正之名更甚于威名,待人又一向宽大,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弁就把他当做了软柿子,徒留曾随周章一起参与过平叛的几个将领坐在那里干着急,恨不能钻地底下去。
陆宁远神情严肃,正在心中措辞,想要同这些作乱的人说些什么,但周章朝他点了点头,清清喉咙,随后就开始授课,他只得退到旁边。
他怕自己走后,这些人又再生事,就在旁边多站了一会儿,好像护法一般。
周章并不分神瞧他,听课的人里却总有人频频偷眼向他看来。
这么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再生事,陆宁远正要走,忽然就听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忙和其他人一样跪伏下去。
天子忽然来了教武堂,武举和将官都心中怦怦乱跳,好奇者有,也有刚才闹事的人因为心虚,满身冒汗。
刘钦看着却心情不错,让人平身,问了问周章教授的内容,又勉励几句,随后向陆宁远悄悄招了招手。
陆宁远也悄悄过去。
所有人都瞧着他,他也不知是悄在了哪里,微跛着走到刘钦边上。
刘钦向宫人示意,宫人便托来一只盏,呈到陆宁远面前。
刘钦低下声,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量对他道:“我来看看,正好你在这里。
这是太医院伐竹烤火沥出来的水,你最近不是咳疾犯了,趁新鲜喝了,应当能缓解一二。
”
他带着竹沥水来,还有什么“正好”可言,陆宁远应了一声,举起来一气喝了,想自己今天、今年,或许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咳嗽了。
他看也没再看旁人,喝完就站在了刘钦边上。
刘钦对周章、对一丛武弁一视同仁,各说了几句话,便摆驾了,却也去得不远,同陆宁远一起去了旁边校场,一人取了一把弓。
“你先还是我先?”刘钦问。
“陛下先。
”陆宁远答。
“每次都是我在前面。
”刘钦随口道,也不介意,张弓搭箭,松手射出,一箭落在红心上面。
这是两人还在建康时,陆宁远启程赴江北之前为他制的几把弓之一,那会儿他和曾经的刘钦一样,亲手制了从轻到重的一整套,供刘钦慢慢复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