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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隐处唯孤云(1/3)

漆黑的石殿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只有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充溢弥漫整个殿中。

    虽然汉白玉石棺床的角落里燃着一支素烛,可那微弱的烛光,反而衬得石殿内越发的阴森恐怖。

     这是什么地方?赵长平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在此?晏荷影斜倚在石棺床上,就从没想过这两个问题。

     实际上,自从答应了赵长平的条件后,她心中念兹在兹的,就只有赵长安的生死。

     只要他还活着!她痴痴地凝视着对面的青黑色石壁:就是要我即刻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赵长平并不要她死,但他对她的侮辱和折磨,却令她更愿意去死,立刻就死。

    要不是为了让赵长安能活着,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正常的女人,能够忍受那样的凌虐和羞辱。

     她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自从太医确定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后,她就被送到这儿囚禁起来了。

     没人说话,就连看守的面都见不到,一日三餐都从门缝下塞进来。

     没有阳光,没有声音,就连一只蚊子也没有,有的,只是永恒的死寂。

     有时,素烛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都会令她欢喜:至少,这让她意识到,她还能听!而那暗淡的烛光,令她知道,自己还有眼睛!这么阴森可怖的石殿,身处其中,她却并不觉得孤独害怕,因为从踏进石殿的一刻起,她就感到自己已被一股亲切、温馨的气息包围了。

     爱人的气息!那是赵长安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对她发出的思念和牵挂吗?这么温暖,这么亲切,令她不觉得寒冷,也没有了恐惧。

     这石殿以前肯定还关押过其他人,因为在素烛旁,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四册书,她才进殿时就看到了。

    拿起最上面的一册,书面是深浅不一的黑褐色。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书面是黑褐色的书,当翻开书页时,她不禁愣住了,她没法看清楚上面的字,因为书的每一页都是暗褐色的。

     捧着书,她陡觉一股寒意从地面直冲全身:褐色是血液浸染的结果,血将整册书都浸透了,以至于字迹被浸染得无法辨认。

    但书页并未因血的浸染而粘连,每一页都能像一册新书般很轻易地就翻开了,那当然是因为有人时时翻阅的结果。

     是谁曾翻阅过这四册书?又是谁在翻阅时,因自身不能止住的鲜血,而将这四册书浸染得如此之厉害?以至于晏荷影在暗弱的烛光中,只能勉强辨认出书面上的几个字:“金刚”、“南”、“唐”、“子建”。

     她捧着四册已无法阅读的书,没有一丝害怕,相反,却觉得一种没来由的亲切之感:这人也曾被囚禁在此,他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否则,四册书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得要多少血才能把书浸染得如此之透,居然不留一丝空白的地方!而这人受伤如此之重,居然还能不时地翻阅这四册书,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毅力和忍耐,什么样的心境和放达? 她日日以书作枕,居然夜夜安眠。

     等在石殿中待得久了,一天,正枯坐翻看书册的她忽然发现,在石棺床面上,隐隐约约地好像有字。

    她凝目细看,真的有字! 只因烛光太过暗弱,她竟一直都没发觉。

    挪动着一天笨重过一天的身子,她擎烛细看,见那字作暗褐色,显是写字之人以指代笔,蘸血为墨书写的。

    字极其飘逸洒脱,所书之内容,是一首《鹧鸪天》:银烛清光冷殿廷,悠然笑忆云淡轻。

    人生百年终须过,不负此身一片心。

    思茫茫,绪已平。

    幽幽春梦几人醒?闲倚青壁读经句,如坐花间抚古琴。

     在腐臭肮脏、黑暗可怖的石殿中,骤见这样闲雅清疏的一首小词,晏荷影只觉自己整个人似乎也一下子飞升起来了,到了那花间烂漫处,与写词之人并肩而坐。

    他抚琴,自己听,两人均如痴如醉,不辨身处何方,经历何苦…… 她不禁笑了:“人生百年终须过,不负此身一片心。

    尹郎,老天要是可怜我们,就让我有能再见到你的那一天,只要能让我再看见你一眼,知道你还好好活着,那,我就……我就……”两行清泪,从她面颊上缓缓滑落。

    轻抚那字迹,她的动作温柔而小心,唯恐太过用力会将字迹抹去:“尹郎,你现在在哪儿?我这样想你,你一定也感受到了吧?因为,我也感受到了你那浓浓的思念和关心。

    尹郎,以前你曾经说过,在琴、箫、瑟、笛、笙诸般乐器中,你最爱也最擅长的,却是抚琴。

    可我识得你这么久,却只听你抚过一次。

    等到将来有一天,我们重逢了,我定要你抚上三天三夜给我听,而我呢,就为你唱上三天三夜的曲子,嗯……到时候,我该唱哪支曲子才好呢?” 她的一双眼睛,似已穿透了厚重阴冷的石壁,穿越了重重阻碍,看到赵长安正立在自己面前,微微含笑,注视着自己。

     他那目光,如空濛的春山,又似碧澄的秋水,明净动人。

     她大喜,急忙伸出双手召唤:“尹郎,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上天可怜我们,真的让我们又相见了?尹郎,你快过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不要站在那里,为什么不动?你是想我过来吗?才几个月不见,你倒拿起架子来了。

    好吧,既要我过来,那我就过来,谁让我命里就撞上你了呢?”她挪着笨重的身子,就要下地。

     “贱货!你瞧瞧你的那副浪样!太叫朕恶心了!”赵长安冷笑。

    她一怔,仔细看过去,发现爱郎忽然模糊不清了,蒙眬中,只见他身穿淡黄缂丝衮服龙袍,头戴帝冠,而他的面容,却异常的苍老。

     这不是尹郎!尹郎的目光不会这么狠毒狰狞,而他的嘴角也不会有这样刻薄阴险的狞笑。

    这人是谁?她茫然地望着他:这人这么老,脸上的皮全垮掉了,像风干的陈年橘皮,昏黄多皱,耷拉着,还覆着一层灰扑扑的老人斑。

    她突然想到:这是赵嘉德,只有赵嘉德才会身穿龙袍,现身这里!可先帝驾崩时才只四十多岁呀!而这个人已经五十多了。

    而且,这人垮掉的还不只是那张脸,还有人,他整个人都垮掉了,干瘪萎缩得像只破麻袋。

    而赵嘉德生前却风姿高雅,如玉树临风。

     就在她漫无头绪地苦苦思索时,这人踱了过来:“才多久的工夫,你就失心疯了?瞅见谁,都当他是桀枭?” 又看了看这人泛着暗绿阴光的眼睛,晏荷影浑身一激灵,认出这人是谁了:“是你?你是……”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丑陋猥琐的干瘪老头儿,居然会是赵长平!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他怎么就成了眼前的这个样子?一个已因过度的焦躁不安、烦恼挫折、打击自卑而不堪重负、垮掉了的老头儿? 赵长平冷笑,笑声如一根毒蛇的长信伸进她耳中搅动。

    她嫌恶地把头转开:“你来做什么?” 瞟了一眼她隆起的肚腹,赵长平残忍而得意地笑了:“谁的野种呀?啧啧啧,没想到,姑苏晏府未出阁的名门闺秀、千金小姐,居然也会不顾礼义廉耻,干出那么不要脸的丑事来。

    ” 晏荷影微笑道:“像我这种不要脸的臭婊子,还能跟什么好的男人有来往?”她抚了抚腹部,“这当然是畜生的野种!也只有畜生,才会跟我这种臭婊子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丑事来,然后再一转脸,又赖了个一干二净!”她极度轻蔑地迎视对方狞恶的目光,“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赵长平未料到素来娇怯怯的她竟敢这么大胆直接地反讥自己,只见此时,她看着自己的眼光就像在看着一堆粪便,不禁勃然大怒:“贱人,见了朕,不拜不跪,居然还敢出言顶撞,你……你……”他本是想来气晏荷影的,未料反倒先被她气了个半死。

     斜睨气急败坏的他,晏荷影悠然笑了:“我不过是在聊畜生嫖客,你却发的哪一门子的急?畜生嫖客关你什么事?哦!我晓得了,莫非……你倒就是那头畜生?” 赵长平大怒,一扬手,狠狠地一掌就要往她脸上搧落。

    暗淡的烛光中,却见她将脸高高扬起,双目一闭,凛然不惧。

    他想了想.咬牙缩手,脸上现出了一缕阴笑:“你在这儿,一定很思念那个死囚吧?”晏荷影浑身大震,倏睁眼,盯着他。

     “当初你来求朕时,朕心软,曾答应过你,一年当中不杀他,暂且留他一命,可是……”赵长平虚情假意地喟叹一声,“朕倒是不念旧恶,想保全住他,等日后再从轻发落,无奈……”他微微一顿,眼角瞄见她的脸色已变,“朝中诸大臣人等,在这几个月中纷纷上折子,都说他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人心。

    唉!朕虽贵为天子,可也要讲法度纲常不是?” 他话还未完,晏荷影已浑身大颤。

    赵长平快意地欣赏她痛苦的表情:“他犯的是十恶不赦大罪之首罪——谋反!朕既要以理服人,自当按律行刑,是以,那个桀枭已被朕下旨,以大逆罪于四个月前凌迟处死了。

    ” “畜生!”晏荷影跃起扑向他,十指张开,拼命了!赵长平不慌不忙,一挥袍袖,她凌空后跌,“嘭”地摔在了石棺床上。

    他这一挥,已点住了她身上的数处大穴,这时她不但不能动弹,就连话也不能说了。

     “桀枭意图谋反,你这贱货,也想学他的样,行刺朕吗?哼哼,看来只是千刀万剐,也太过便宜你们这些逆臣贼子了。

    ”赵长平仍在喋喋不休,“……朕命人把他的肉和骨都捣成了肉糜,和在面里,蒸好作成鱼饵,全抛进宫中的玉澜湖喂了鱼。

    哈哈……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赵长安这么个人了,他再也不能来折磨、羞辱朕,让朕吃不下,睡不好了。

    他终于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永远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晏荷影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个人。

    真奇怪,她心里居然升起了一丝怜悯,对这个可怜的人的一丝怜悯。

     赵长平仍在大笑,已近疯狂:“凭什么你们那么快活,而朕却这般痛苦?凭什么?”他恨恨地挥舞双臂,“这世上,除了宝亲皇后,朕的宝亲皇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喜欢、关心朕,就像你喜欢、关心桀枭一样。

    都是男人,可为什么你们这些贱货都那么迷恋他?朕什么地方不比他强?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戟指晏荷影,“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一万个瞧不起朕的样子。

    朕是太子时,你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朕已经是天子了,可你还是这个样子!”他声嘶力竭,“就连那些个奴才、大臣也都瞧不起朕,虽然,他们在朕面前都装得毕恭毕敬的,可一背过脸去,他们的那个样子,跟你有什么分别?他们一个个男盗女娼、寡廉鲜耻,可却要朕做一个可为天下垂范的圣人,一个活着的,可为天下万民效仿敬仰的活祖宗!朕这哪是在当皇帝?根本就是在当囚犯,一个被关在紫禁城,那个金监牢里的死囚!你瞧不起朕,那些奴才、大臣们欺弄朕,就连西夏、辽国也乘机来要挟、恫吓朕。

    就这八个月的工夫,辽国侵扰我大宋的边境就达十一次之多,每次抢人抢财不说,耶律隆兴还威胁朕,有朝一日他得空了,要率大军攻进来,拿东京做他的京城!没办法,朕只得增加对辽国的‘岁赐’,朕这个皇帝,简直就成了辽国的管家了,可却连管家都不如!做大户人家的管家,做得好了,主人还会夸奖几句,赏点儿东西,可朕呢?”他失神地自语,“朕既是辽国的管家,又是大宋的奴才,而且无论如何勤勉地做,都是天经地义的,可要稍有一点懈怠差错,就成了昏君、庸君……”这时晏荷影方才明白,何以他在短短的数月中就苍老如斯。

     “朕是皇帝,却天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你却活得这般滋润!哼,凭什么你们那么快活,朕却要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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