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2/3)
半空;要么他就会觉得自己动不了,喘不过气,醒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
他发觉看着那些孩子让他心痛难忍,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那些,他不明白其他的工作人员怎么能整天挂着那么直白的职业微笑走来走去。
只不过他自己同样如此。
虽然明显不如他设想的那么成功,因为第二天的入职培训会后,在职员休息室里,帕姆,那个理疗师,走过来坐到了他的身旁。
她的一头深色金发用一条丝绒发带绑住了,颜色和她那条格纹百慕大短裤上的蓝色非常相配。
她很漂亮,可罗布只感觉她满嘴都是牙齿。
又多又密。
“在这样的孩子身边工作很煎熬,”她说,“但也很有意义。
”罗布附和地点点头: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有意义?他还是觉得恶心得要死。
那天晚上轮到他当班送晚餐,那些从弯曲的塑料喂食管里滴出来的牛奶,溅满食物的轮椅托盘(“尽量让他们自己动手”),那些咂嘴和吸吮的声响,他差点就受不了了。
帕姆点了一根烟,罗布打量着她红色的指甲,涂在那双强健有力的手的指尖上。
“你情绪低落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说,“他们会反过来利用这点对付你。
他们当中很多人并不明白其中的区别。
他们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她要靠做这份工作为生,她要一辈子做这份工作!“你会习惯的。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那架势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是一番好意,他很快纠正了自己。
“我认识你哥哥詹姆斯,”她又笑了,露出满口坚实的牙齿。
“我在一次四人约会上碰见他的。
他可是个万人迷。
”
罗布说了声失陪就站了起来。
反正她年纪也比他大,她很可能已经二十岁了。
不过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渐渐习惯了。
那些噩梦烟消云散,虽然在这之前,在他负责的那幢木屋里的男孩子们已经注意到他了。
他们给他起了个“哼哼”的绰号。
他们给营地里的每个人都起了绰号。
“嘿,你昨天晚上听见哼哼叫了吗?”
“听见啦。
嗯啊。
嗯啊。
飞机打得爽啊。
”
“你开不开心啊,哼哼?”
罗布会红着脸,嘟哝一句,“我在做噩梦。
”他们却哄堂大笑。
“哦得了吧。
我们都听见了。
我要能做这样的噩梦倒好了。
”
他们这栋木屋是年纪最大的男孩们住的,十四岁到十六岁,他和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不来。
他们不像那些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彬彬有礼,迫不及待地要尽自己所能痛快玩耍,对别人的帮助心存感激。
而他们,对这座营地,对那位主管,对伯特(他们叫他“傻子伯特”),对自己和对生活都满腹怀疑。
能搞到啤酒的时候,他们就喝啤酒;他们偷偷摸摸地抽烟。
他们把色情杂志藏在床垫底下,还说些他听过最粗俗的笑话。
他们把世界分成两派,“残疾人”和“正常人”,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只接纳残疾人。
正常人被看做是压迫他们的暴君,永远不会理解、永远做不好的蠢货,与正常人作战,剥削压榨他们便是自己的责任。
尽可能激怒那些多愁善感的正常人,让他们有一种恶意的快感,而他们也发现在罗布的身上很容易得逞。
“嘿,皮特,”戴夫·施耐德会开个头。
他会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穿着他其中一件剪掉了袖子的T恤,好突出展示他那对过度发达的二头肌。
罗布知道,他在家里有一套查尔斯·阿特拉斯[4]的健美教程,而且还订了几本健身杂志。
“什么事,戴夫?”皮特会回答。
他们都留着经典的鸭尾发型[5],上面盖满发油。
他们觉得罗布的私立学校英式发型非常滑稽。
皮特颈部以下瘫痪,却不知怎的成了这间小屋里的二号人物。
戴夫替他梳理他的鸭尾巴。
“什么东西是黑色的,会爬,还会抓高飞球?”
“罗伊·坎帕内拉![6]”
刺耳的笑声,小木屋里的其他人都加入其中,罗布则涨红了脸。
“我觉得这样说不太好。
”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他说。
“他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戴夫学着他的腔调,“什么东西重两千磅还一抽一抽的?”
“巨无霸抽筋!”
他们把这些玩笑叫做“抽筋玩笑”。
最让罗布不舒服的是,它们让他想起他的哥哥和他们那些同是医科学生的朋友们会讲的笑话,在父亲的娱乐室里打上一局台球,在课后放松一下的时候(“随时带你们的朋友来,儿子们。
你也一样,罗布。
”)只不过他们说的事情应该都是真的。
他们没完没了地互相开些恶作剧的玩笑,大多都和他们解剖时要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东西有关:茶杯里的眼珠,大衣口袋里的断手。
“嘿,我们在切这个老头子,我心想,管他呢,就把他的家伙给砍了,那东西整个都是咖啡色的,皱皱巴巴,就是死人都会有的那种样子,我悄悄把它放进公文包里。
然后我去了巴布罗酒店[7],喝了几杯啤酒,接着我走到厕所里,拉开拉链,不过我把那死老头的老二露在外面,没掏自己的。
我就这么站在那儿假装撒尿,等另一个人进来,我抖了抖那东西,它就掉到了我手里。
我就把它扔了下去然后说,‘该死的东西,反正也从来都不管用。
’你们真该看看那人脸上的表情!”
他们讲些医院急诊室里的笑话,似乎大多数都是关于身上插着打碎的可乐瓶的女人,或是用热水龙头手淫的男人。
“只好找个水管工来解决。
进来的时候龙头还吸在上面,外加两英尺长的管子。
”“我听说过一个用蜡笔的。
结果卡在膀胱里了。
他会来医院是因为他的小便是蓝色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
“我听过一个用蛇的。
”
“你们干吗要讲那种事情?”一天晚上罗布大着胆子问他们。
“你干吗要听呢?”詹姆斯笑道。
“你也会这么做的,”阿德里安对他说,“等着瞧吧。
”后来,等到其他人都回家了,他告诉他,语气严肃许多,“你必须得讲那些话。
我知道你觉得很恶心,可你不了解情况。
外面的世界可是真刀真枪的。
你只能笑,不然就会疯掉。
”罗布努力不要去想,但这句话却在他脑中盘桓不去。
真刀真枪的生活他是抵挡不住的,他会无法承受。
他笑不出来。
他会疯掉。
他会没穿套鞋就奔到雪地里,他会消失无踪,永远找不回来。
“什么东西重两千磅还有一颗爆炸头?”
“巨无霸大头!”
“够了!”罗布叫道,试图维护自己的权威。
“听着,哼哼,”戴夫说,“你来这儿是为了保证我们都过得开心,对吧?呐,我们现在很开心。
”
“就是,”皮特接口,“你不满意,可以来揍我啊。
”
“没错,来呀,”戴夫说,“做你们童子军每周都要做的好事。
打死一个残疾人。
”用他自己的内疚感来要挟他。
戈登·霍尔姆斯——另一个辅导员——还帮倒忙,他支持他们。
他偷偷地把啤酒和香烟带进小木屋来给他们,垂涎他们的黄色杂志,还告诉他们哪个女辅导员“容易搞”。
“嘿,昨晚战果如何?”早上戴夫会问他。
“不错,不错。
”
“她帮你用嘴了?”
戈登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
往脖子后面拍了点老帆船[8]。
“是谁啊,帕姆还是史莱默?”
“每次她一敲我的后背,我就硬了。
”
“嘿,是乔-安吗?”
“不可能,她是个瘸子。
戈登才不会约瘸子出去,是吧,戈登?”
“你只能顺着他们,”戈登对罗布说,“稍微哄哄他们。
他们很失落,他们也有正常的情绪,就像你我一样。
”他在罗布肩上捶了一拳。
“放松点,老兄,你想太多啦。
”
戈登在东约克区[9]的一所公立高中上学。
他父母离异了,他跟母亲住,他把她叫作“那个老太婆”。
他在营地的这个工作是通过大哥哥组织[10]找到的。
他并非不良少年,罗布也能想出很多他的优点,但却受不了长时间和他待在一起。
罗布告诉自己,戈登最后十有八九会变成一个修车厂里的机修工,那些他这么毫无顾忌大讲特讲的女孩子会被他自己的母亲骂作是“下贱”,他会搞大其中一个人的肚子,没有办法只好结婚,到头来住一间昏暗邋遢、狭小拥挤的公寓,坐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他的老婆则为了脏衣服唠叨他。
就算这么想也没用。
他仍然对他羡慕不已,尽管不情愿,他还是细细听着那些故事,汽车后座,免下车餐厅里非法出售的烈酒,那些热辣的抚摸,戈登勇敢无畏的手指对内衣发动闪电突袭,打败敌方的松紧带,占领一双乳房。
他为这堕落的自由而愤怒,即使他清楚自己是不会觉得享受的,他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他自己从来没有带什么人出去过,除了母亲那些朋友们的女儿,木头木脑的小女孩,需要有人护送她们去自己就读的私立学校办的舞会,又不认识其他可以拜托的人。
他给她们买绑在手腕上的小花束,领着她们,迅速、准确地沿着地板转圈,她们穿的裙子就像一层一层水彩色的卫生纸,她们被钢托架起的小胸脯轻轻探进他的怀里,他的手扶在她们的后背上,摸着那一排排想象中或许可以解开的锁钩;但是不行,那样太难为情了。
虽然偶尔在跳那些沉闷狐步舞的时候他会觉得裤裆发紧,(雇来的乐队难得尝试的几首纯洁摇滚曲他都避开了),但是这些女孩子他一个都没喜欢过,虽然他还是努力保证让她们玩得高兴。
其中有一个他甚至还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因为他感觉她有所期待。
那是在三年前,他还戴着牙箍。
那个女孩也是,他吻得比自己预想中用力,结果他们的牙齿狠狠咬在了一起,就在她家门前,整条街上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随便哪个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都会以为那是热恋中的相拥,可他却依然记得她眼神之中的惊恐,虽然她的姓名业已被他封存。
罗布推着乔丹往右转,来到那条天然小径上,在男孩木屋后面的小树林里面有一条曲折蜿蜒的椭圆形步道。
路是人工铺的,像所有其他的小路一样。
树上都贴着标签,在椭圆步道的远端,有一间小小的玻璃房,而傻子伯特,他是个大自然爱好者,每天都摆上一件新品展示。
他以前带乔丹到这条天然小径来过几次,半路停下来,读一读树上的标签,把花栗鼠指给她看,还有一次是一只流浪猫。
似乎没有什么其他人会来。
他喜欢推着她沿着树林走,一边吹口哨或唱歌给她听。
没有别人,只有她在的时候,他并不怯于一展歌喉,他甚至还唱了几首伯特的歌,有时伯特红着脸带领孩子们集体合唱,配上他司仪一般的微笑,还有他活力十足的手风琴,这时曲子就会哽在罗布的喉咙里。
乔丹河水冰冷宽阔[11],
哈利路亚,
冻住了身体却冻不住灵魂,
哈利路亚。
“你的名字和一条很有名的河一样,”他告诉她。
他希望这话能让她高兴。
他寻思着,她父母在给她起名的时候知不知道她的情况,知不知道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后来,他们有没有觉得白白浪费了这个听上去高贵华丽的名字,因为她永远也配不上它,永远不会在阳台上抿着鸡尾酒,或是涂着时髦的唇膏,如格蕾丝·凯利[12]那般微笑。
但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她的材料里面写着先天缺陷。
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很健全,父亲则是一家银行里的什么人。
有时候,想着自己眼前的灾难、他的失利和逃亡,他考虑过带上她一起走。
在他攀爬货车厢顶的时候,将会是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可她抱不住的啊!),他醒来的时候,会是她和他一块儿待在那间旅馆的房间里,坐在她的椅子上(他怎么把她弄到那儿去的?),她冰蓝色的双眸看进他的眼底,她的脸庞奇迹般的纹丝不动。
接着她会开口,词句会源源而出,她会站起身来,他用了什么方法治好了她。
偶尔,骤然之间(而且他会立刻压下这个念头),他能看见他们两个从楼顶上飞速坠下。
一场意外,一场意外,他会告诉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
“乔丹河水冰冷宽阔,
哈利路亚,”
罗布轻轻哼唱。
他正朝着长椅走去,前面就有一张,他可以在上面坐下来,然后他们就能下跳棋了。
“嘿,看这个。
”是伯特的玻璃房子。
“檐状菌,”他读着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卡片。
“檐状菌有许多种。
檐状菌是一种腐生植物,从腐烂的植物质中获取养料,常在枯木上生长。
你可以用树枝在底下写自己的名字,”他说。
以前他在小木屋里常常这么干,不用把真菌从树上移走,想象着自己的名字暗暗生长,每年长大一点,让他觉得非常快乐。
她是不是感兴趣则很难说。
他找到长凳,把乔丹转到对面,然后打开了棋盘。
“上次我是红方,”他说,“这次你拿红棋,好吗?”她那一边缺了一颗棋子。
“我们用其他东西代替,”他告诉她。
他四处寻觅平滑的石子,却一无所获。
最后他从自己的衬衣袖口扯下了一粒纽扣。
“这个可以吗?”他问。
乔丹的手动了,可以。
他于是开始了费时费力的反复摸索,来确定她的棋想要怎么走。
他会轮流指着每一颗跳棋,直到她示意为止。
然后再去指每一个可以落棋的格子。
他们下完一局棋的速度快多了,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走法。
她的脸会缩紧又展开,扭成一团,抽动痉挛,这些动作在其他脑瘫患儿身上出现的时候,仍然会让他心痛不已,不过她是例外。
聚精会神地下棋让她扭得更厉害了。
他们刚下完开局的几步,主楼的铃声就响了。
铃声意味着游戏时段结束了,该是下午的小组活动了。
他知道,乔丹要和她那间小屋里的其他人一起去游泳。
她不会游泳,但是有人在水里托着她,他们说,她在水中的动作比起在陆地上更容易控制。
他自己则要去职业治疗[13]组帮忙。
“烂泥饼,”住他那间小木屋的男孩子们是这么叫的。
他们喜欢用黏土做些淫猥的雕塑,来气维尔达,职业治疗课的讲师,她满心希望的就是能告诉那些孩子他们很有创意。
罗布把他的衬衫纽扣放进口袋里。
他拿出他们用的笔记本,把各自棋子的位置记录下来。
“我们明天把它下完。
”他告诉乔丹。
他推着她走上小径,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这样能快些回去,因为他们已经绕着椭圆形步道走了四分之三了。
水泥小道的北面有一块空地,一片草坪,还有草坪另一边闪着银光的水面:那条小溪一直都在,平常是一股缓缓的涓涓细流,可是昨晚下了雨,此刻小溪涨满了水。
罗布猜想,她很可能从来没有摸过青草,她很可能从没有把手伸进过真正的溪流。
他忽然想要为她做一件别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别人想也不会去想的事情。
“我来把你解开,”他对她说,“我要把你放下来,放到草地上,这样你就能摸摸看了。
好吗?”
犹豫了一会儿后,她示意说好。
她审视着他的脸;说不定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很好玩的,”他告诉她,“摸上去很舒服,”脑中回想起八年也不知是十年前,自己伸开手脚卧在后院草茵之中的情景,嚼着草叶白色的、柔软的一端,翻着几乎可以算是违禁物品的《惊奇队长》[14]漫画书。
他解开按着她的皮带,抱起她纤瘦的身体。
她那么轻,甚至比看上去还要轻,用轻木和白纸搭成的生物。
但是很坚强,他告诉自己。
她能做到的,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他把她放下来,放在草坪上,让她侧着身就能见到溪水流过的地方。
“你看,”他说。
他跪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左手,放进冰凉的溪流。
“这是真正的流水,和游泳池不一样。
”他笑了,感觉自己伟岸崇高,一个施予者,一个治愈者;可是她却阖上了双眼,不知从哪传出一丝怪响,一阵哀鸣,一声低吼……她的身体绵软无力,手臂抽搐不止;突然间她的腿蹬了出来,穿着钢靴的脚踢中了他的胫骨。
“乔丹,”他叫她,“你还好吧?”又是吼声:这究竟是喜悦还是恐惧?他吃不准,而且他很害怕。
也许这对她而言太过头了,太兴奋了。
他用双臂环抱住她,把她拉起来,好让她坐回轮椅上去。
草地比他想象中潮湿,她右侧的脸颊上满是一道道的污泥。
“该死的,你把那孩子怎么啦?”帕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罗布转过身,依然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