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3/3)
看见食物,我的胃就咕咕欢唱。
“不了,谢谢先生。
”我还是客套了一番。
“一口就没了。
”
“请留给师奶吧。
”
师奶从门口朝我招招手,“吃吧。
”她说,“还多着呢。
”
我们吃着包子,魏先生拿起文艺副刊,“郑惕也有首诗发表在这期。
”他翻到那一页,“写得很不凡。
”
他把期刊递给我,探身坐在椅子边沿等我读完,“说说看,你怎么想?”
我正要回答,就看到作者本人闯进房间。
“老师。
”郑惕叫道,看见我又停下来,半扬起手打了招呼,旋即坐进椅子,无精打采地靠着,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
他头发乱蓬蓬的,像没有梳洗过,西式粗花呢夹克下的衬衫皱皱巴巴,领口敞开着。
他甚至没有假意推辞一下,就接过师奶递来的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旁边桌上晾凉,又径自拿出一支烟。
这怎么可能,我暗忖,如此粗野之人,竟能写出那样优雅的诗句?
“我喜欢你写的诗。
”我指着桌上的文艺副刊说。
“有点情调,是吧?”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深吸一口,把头向后仰去,吐出大大的烟圈。
“我不会用情调形容这首诗,它比情调深刻得多。
”
“哼。
”
他铁了心要找别扭,即便是他自己的诗,而正如魏先生所说,这诗非常不凡。
郑惕在诗里打造的境界很生动——远处湖岸亭台里的赤柱和飞檐,柳枝垂向湖面,繁茂的柳叶投影在明镜般的湖水里。
一对年轻恋人租来小船,在湖上泛舟,他有节奏地划着桨,她翠绿的发带飞扬。
郑惕总有办法将人领入他的爱恨情仇中:飞机,在亭台的飞檐下看上去那么微小,那么无关紧要。
但下一刻,鲜红的血溅上朱红的梁柱,炸弹的碎片在冰冷湖水里嘶嘶作响。
当读到刻有帝王诗词的石碑碎裂时,读者不禁会随作者一起为敌人的暴戾而怒吼。
郑惕瞪了会儿烟头,将烟灰掸进一个碗里。
“投降派也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
”他生气地说,又咂了口烟,吐出一团烟雾,“从军的号令在哪里?抗日的号角呢?”
“那不是你的风格,小惕。
”魏先生说。
“不是我的风格!”郑惕嚷嚷着,跳起来将剩下的半支烟扔进碗里。
“看到了吧?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只有一个懦弱软骨头的风格,只会用思想和哲学来抗争。
”
“恰恰相反,你所写的一切都是勇气的证明。
告诉我,小惕,你有多少次曾冒着生命危险在这样的刊物上发表作品?”魏先生拾起文艺副刊,“你的作品弘扬了人文价值、理性和个性独立。
”
郑惕转向窗户,往窗框上撞着脑袋,“思想启蒙的时代过去了。
”他猛地转身说道,“现在唯有战斗。
”
魏先生拉住他的手肘,“你在烦恼什么,小惕?”
郑惕挣开手,从碗里捡起那半支烟,吹着烟头的火星,“我是只软弱的虫子。
”他哑着嗓子说,“当安进和范昊甫在杀虎取胆时,我却缩在家里,写着唯美诗歌和无用的戏剧。
”
“什么意思,杀虎……”
“当然是打日本人。
为中国抛头颅洒热血。
”他把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使它重新燃起来。
“他们的兄弟却像条吓坏的蜥蜴,躲在这个外国人保护的小岛上。
”他又把烟扔回碗里,抱着膝盖呜咽起来。
“你是说他们参军了?”我问道。
他抬起头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又颓丧下去。
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我想,不对,我们没有做任何可称为之“杀虎取胆”的事。
我出神地看着他那脏兮兮的头顶。
房间里充斥着他夸大的情绪。
他到底在说什么?范昊甫和郑惕另一个朋友所选的那条更英勇的路到底是什么?
突然他跳起来,“抵抗。
反抗。
斗争。
”他大喊道,向空中挥舞拳头。
“抵抗。
”他重复地喊,“反……”又摇摇头陷进椅子里。
“根本没用,我做不到。
看见没?我最深的情感,却无法表达。
”他呜咽抽噎着,不理会满脸的眼泪鼻涕。
“拿着。
”我赶紧走过去把手帕递给他。
他接过去擦擦鼻子,没看我一眼,也没道谢。
我抱着手臂瞪向他,“现实点。
”我说,“公鸡能产奶吗?山羊会打鸣吗?”很笨拙的隐喻,会令郑惕这样的著名作家贻笑大方。
但我不管,我继续斥责道,“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自己。
魏先生永远不能重返青春,我永远不能成为战斗英雄,而你,郑先生,你永远不能变成你认为应该变成的那种人。
”
他盯着我,手帕就在手上,他却用袖子去揩鼻涕。
然后他转过头去,脸上难过的表情让我后悔刚刚说过的话——我那些现实又无望的“永远不能”。
房间里只剩长久的沉默。
“我该走了。
”我说。
魏先生站起来,我挥手告别后,他扭头回到郑惕身旁,让师奶送我出门。
一出门,我就抖抖手臂,试图摆脱郑惕和我炮制出的那些沮丧感和闹剧一样的情绪。
郑惕想要的太多了,这就是他的问题。
即使明天日本鬼子统统被赶到海里去,他依然不会满意。
不,他会希望自己是运筹帷幄的军师或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他有什么毛病啊?也不照照镜子。
范昊甫又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回望魏先生的房子,饱经沧桑的小屋一如往常静立在灰色的大海边。
范昊甫去了哪里?他在策划着什么伟大而艰险的事业?
而我为什么总是被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