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朝空中挥舞拳头,“该死的日本狗杂种!”他咆哮着。
我们都跟着吼起来,这是愤怒但又无奈的集体控诉。
飞机消失不见,我们回头去看那些弹痕累累的船只,还有在水中挣扎的人们。
靠海岸不远处,有一艘小船濒临沉没,一家人紧抓着船舷。
一艘汽艇快速朝鼓浪屿方向驶来,与小船擦肩而过。
汽艇要靠岸时,人们将它推开,冲船员嚷着掉头去救人。
就在大家争执不下之际,小船没入水里,留下六七个人拼命扑腾着。
救人啊!我不停地祷告,眼见得一个又一个小脑袋消失。
天晓得,为什么当妈的没教会他们游泳?
婆婆握紧我的手。
“我们看得够多了。
”她说。
四周的人推推搡搡,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走这边。
”我边说边把婆婆拉进一条小巷。
我原本没打算去代老师家,但我们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她家所在的僻静小巷里,他们夫妻俩和孩子们一起住在她婆家。
我想,日本人如此滥杀无辜,不知代老师有何高见。
我敲了敲门。
楼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难为情地退后几步。
听着是她丈夫的声音,他是和代老师同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
“你怎么总是这么固执?”他大声嚷嚷。
“我管这叫责任。
”代老师回答。
“你,”男人气急败坏地喊,“你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说辞。
”
“娶我之前,你就知道我是知识女性。
”
“我们走吧。
”婆婆刚开口,门就开了。
一个年轻女人茫然地看着我们,我说我们晚些再来,她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你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学生吗?”我们走远了,依然能听到男人的声音,“要是我能做主,我肯定会留下,你知道的。
”
我仿佛能看见他瘦弱的肩膀和梗着的脖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代老师的丈夫为人精明,仪表堂堂,只不过,嗯……要是有人让他跑路,我保准他会跑。
到家时,母亲正拄着拐杖,在客厅蹒跚着四处走动。
听了我们的叙述,她叫来阿桂。
“喊素莉来帮忙。
我要你们把储粮间的罐头和米袋子归拢一下,这样,年轻女眷们,像安丽、素莉、宝萍都可以藏身。
我们要做好准备,预防万一日本人对公共租界有动作。
安丽,”她转向我说,“今天你见得也够多了,往后就待在家里,安全些。
”她和婆婆对视了片刻,随即掉转目光。
***
我听到撤离的动静,或许我以为我听到了——大概只是做梦,指望我军的撤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也许,我所听到的只是那些被抛下的人——他们的恸哭声嘶哑空洞,像是胸膛被炸出大洞,他们既惊讶于其空虚无物,又困惑着其毫无痛感,心肺破碎处气若游丝。
事发之前,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
你大致都能理解,父辈亡故、丈夫参军、师尊泯灭、甚至败军弃城。
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你以为一旦自己遭遇到,也可以了然。
而当一切真的发生,便不再貌似理所当然,你会发现,自己丝毫无法理解被抛弃的感觉。
我军于夜间败退。
正如古话所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次日拂晓,敌人开始新一轮的猛攻,此时屿仔尾炮台仍在中国海军的控制中,日军转而将火力集中到厦门岛另一侧。
日军轰炸机不再兜着圈子飞回台湾,而是在鼓浪屿低空盘旋着。
我正匆忙赶往代老师家。
我感觉射击手仿佛盯上了我,飞机从头顶飞过时我赶紧躲到屋檐下。
然后我鼓足勇气钻出阴影,继续往前走。
这不关我的事,可……我推开一群目光呆滞的难民,来到代老师门前,我想知道她是否会留下来。
我撩开脸前的发丝,敲了敲门。
“代老师,”我喊道,“我是刘安丽。
您在家吗?”
门开了道缝,是代老师的公公,好又早裁缝铺的裁缝,向外窥视着,“你不能见她。
”他压低嗓子说。
“为什么?”
厚厚镜片下的鱼泡眼眨巴了一下,“她不在这儿。
”
“那她在哪儿?”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叫他们走了。
”说着,他又挺了挺胸,“他们都跟张校长一起去香港了。
”
“都有谁?”
“老师们。
所有人。
”
这不可能。
崔老师不会走的。
历史老师孟宇也不是那种会被日本鬼子吓跑的人。
他们怎么能离开鼓浪屿?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别生气啊,刘小姐。
”老裁缝换了副口吻,“我儿子答应,只要一停战,他马上回来。
这样的话……”他埋下头,“我的孙儿们也就安全了。
”
我真想给他两下子。
他就不能出面制止吗?他对自己的儿子这么放任自流吗?但我只是退了出来,礼节性地跟他告别。
在回家路上,我经过学校前的巷子,说不定能在那儿看到一些老师。
我挤过从学校大门蜂拥而出的嘈杂人群,绕到侧面。
我爬上山坡,靠着一根低垂的树枝向底下往日的操场望去。
地势较高的大操场以往是学生们打羽毛球、排球和列队做操的地方,现在有成百上千的男女在墙边或站,或蹲,或靠,他们的孩子在旁边挤成一团。
地势较低的小操场和屋檐下曾是我们跳绳和玩弹珠的地方,现在也到处躺满了人,地上、草席上、连乒乓球台上都有人。
我掉转头,逃也似的跑了,从山上到下面的巷子里,一路跌跌撞撞。
那些人是逃难百姓,他们无处安身。
可我终究看不下去……他们挤占学校,排挤我们……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我经过了煤仓、老印药房和龙头路茶馆。
在吴寡妇的面馆外,我跟人打了个招呼,却没留意到底是谁,是她哪个儿子还是所有的五兄弟。
我想歇会儿,想在客厅里宽大的床垫上躺躺。
但是进了巷子,我又径直从家门口走了过去。
我以前的私塾先生就住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