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心头不禁一惊。
“来看看。
”我用欢快的语调说着,“多乖的孩子!你为素莉喝了这么多水。
我们现在把杯子放好,你可以睡一会儿了。
”
他一闭上眼睛,我就抓着素莉的手,把她拉进厨房。
“高医生人呢?”我轻声说,“他现在该到了。
”
“我不知道,少奶奶。
您想让我去请他吗?”
“你告诉他阿豆病得更重了,需要再打一针。
”
等待,无尽地等待。
吊扇无休止地缓缓转动着,蚊子在我的四周忽隐忽现,声东击西,嗡嗡个不停。
母亲和阿桂进进出出——阿桂服侍惯了人,总是轻手轻脚,而母亲的念珠声、拐杖声以及她迈动小脚时发出的单调敲击声,不停搅动着我的神经。
阿豆睡得不太安稳,但总算是睡了,这时突然来了一阵暴雨,他被惊醒后又喘又咳。
我抱他到窗边,让他往外看看。
但大雨吓着他了。
外面电闪雷鸣,仿佛成千上万把利剑直插地面。
我刚转头,瞥见阿桂冒着雨奔去开门。
是那个羊倌,手上并没牵山羊。
他有好几个月没出现了。
要不是阿豆病着,我或许会为素莉高兴,让阿桂请他进来。
见素莉不在,羊倌转身走了。
雨声在我耳边呼啸着——声音单一持续,拒不改变,拒不罢手,千百万雨点同时急速鸣响,放大了每个瞬间。
密集的雨声一定让我的时间感错乱了,我想,不然阿豆的心跳听着不会这么快,素莉走了好像也并没有多久。
院门的吱呀声和咣当声响起,盖过一片茫茫雨声,他们总算回来了。
我急忙走去开门,素莉湿淋淋地往楼上走。
“对不起,少奶奶。
”她说。
“他在哪里?”
“我去了诊所,完全照您的吩咐,可……”
“高医生在哪里?”
“他不在诊所,少奶奶,所以我去了医院。
”
“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们不让我见他。
他们让我等着。
”
我要气炸了。
简直是个饭桶!但阿豆在我怀里发抖,我只好按捺住怒火。
“我问了他们好多次,少奶奶。
最后他们让我回家,说他今天不再看病人了。
”
我真傻!我不该让素莉去的。
“他们不敢把我挡在外面。
”
阿桂站到我面前。
“不行啊,少奶奶。
您跟二少爷待在一起,我去请医生。
”
几个钟头后,阿桂回来了,她不敢看我的脸,一迭声地赔礼道歉。
“我什么都试过了,少奶奶。
我讲了他病得多重。
”
我想尖叫,“你要说他病得更重了啊。
”
“我说了。
我以为坐在桌子后那位先生听进去了。
他开始很客气的。
他问了些问题,还记下了是哪一家——他右手上缺了两个手指,记得挺慢的。
他写好了让我坐下,我当然不肯,我说事情要紧,很急的。
他不太高兴地叹了口气。
他们每天要处理很多急诊,他说,特别是今天。
我告诉他,高医生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今天下午他应该来我们家的。
后来那位先生就开始凶起来了。
”
“‘好了,’他说,‘请你去那边等。
’我还是没退让。
我很小心的,没有吵闹,我只是明白告诉他,我们家小阿豆得了白喉,等不得的。
他放下铅笔,冲我瞪眼。
然后他就开始把想得起来的伤病名字一个个念给我听。
他讲话的时候,脖子上的一大块紫色伤疤很吓人。
‘你以为得了天花的病人就能等着?’他咬牙切齿地问,‘还有得痢疾的、伤寒的、疟疾的怎么办?’他没等我回答,就一个劲地跟我说着病人的事,比如,一个老太太和孙子,他们进来时身上大半都被烧伤。
还有个男人被一个小鬼子偷了金币,耳朵割得差点从头上掉下来。
他说得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
对这些事我能做得了什么?还有呢,少奶奶,他还告诉我,有一个12岁的小姑娘被糟践了,要动手术把私处补好。
他那时气得要命,都忘记了自己一个大男人,是在跟一个妇道人家讲话。
所以我只好坐下来等一等,让他消消气。
”
我攥紧拳头,扭过头去。
“没人告诉我,他已经走了。
”她话音一转说道。
“什么?”
“高医生。
他从另一扇门出去了,没人告诉我。
我本来可以跟去他家里的,可现在太晚了。
”
“他在家里?”我跑向阿豆的床。
“现在太晚了,少奶奶。
有宵禁的。
”
我用一条被子把阿豆裹起来。
“不行啊,少奶奶。
等等吧。
我们明早再去。
”
我让阿豆趴在我背上,然后用布兜住他屁股,拉到胸前交叉,在双肩上绕一圈,再在前面系紧。
“到处都有卫兵,他们会把您抓起来的。
”
我推开阿桂往外走。
她想抓住我的手肘,我挣脱开。
“安丽,”母亲叫道,“外面下大雨呢。
”
我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背着阿豆出了家门,走了差不多有二十步,雨水疯狂地打在我们身上,无情折磨着阿豆滚烫的身子,就在这时,我听到他们的声音。
“托马来!【日语:站住】”他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用步枪挡住我的去路。
我停下来,但他们还是把我向后推搡,朝我喊着日本话。
“让我走吧。
”我恳求着,“我的宝宝快死了。
”我几乎想拔腿就跑,但我明白一旦这么做,他们会从阿豆背后朝我开枪。
“我的宝宝。
”我边说边向后退,“阿卡酱【日语:婴儿】。
”日语不是这么说的吗?
月光下他们凶相毕露,如同昼伏夜出的黑白双煞,钢盔被雨水打得溜滑,牙齿和臂章白得令人不寒而栗。
其中一个人用步枪顶住我的胸口,把我推倒在地。
突然,他恶狠狠的脸上露出狞笑。
他用一只手拿枪,腾出另一只手去解裤子。
还没等他扑在我身上,我翻滚到一边,跳起身来,却又被另一个宪兵按住。
“滚回去!”他用中文叫道。
他用枪托推我的肩膀,跟着把枪身翻转过来,用刺刀砍在我的大腿上。
我踉跄着向后躲开他。
“八格牙鲁【日语:混蛋】!”他的同伴咒骂着。
我抬头看到他用步枪指着我,就在此时,我发觉阿桂从背后抱住了我,把我和阿豆拖进院门,拉到门道。
“不要啊!让我出去!”阿桂把我拖进房子里时,我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