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离合关定数 无计悔多情(2/3)
对河北大事是言多行少、败多胜少、纳贿绥靖者多、清廉正直者少,河北风气因而一向轻视读书人,当年武灵门掌门田悦更是曾将一名进士活埋。
唐宁出身平民,自然有此体会,笑道:“王侯将相固无种,但当以正道取之。
天生人有贤愚,出身自有高下,有以自身智力,有以先人殷泽,逢其时尽其力,取之有道。
至于圣贤定礼仪,别高下,自有其理。
天覆地载,日星在上,百川归海,皆是道统。
国家治理,需要天下人分工协力,各司其职,是以治大国若烹小鲜。
”
河北道上尽是武人,又是前辈,怎耐烦听这小子之言。
秦宁也只当他书生空言,冷笑一声。
唐宁继续道:“以你河北规矩,果然人人皆同席共食,不分尊卑,何以又有节度军曹、将佐马弁,可见分工不可少,尊卑亦然在。
那么这尊卑二字只在于职分不同,与做人无干了。
”
河北道上诸人这才耐心听。
唐宁道:“分工有差,尊卑有别,自然要有规矩,所以才有儒法之说,礼法并存,刚柔相济。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于君父,实则忠于家国,上行下效,天下井然。
你若不忠于君,何望人忠于你,近看淮西平卢吴元济李师道授首,董重质张悟封爵,远看安史二贼亡于其子,岂是报应?自作孽不可活也。
”
王庭凑冷汗渗出,朝李胜冷笑道:“原来李兄是派人来斗嘴了。
”
唐宁继续道:“若以你河北规矩,果真能上下同甘共苦,无分贫富,称之曰‘义’,何以又掠取邻州,难道邻州不是河北之地?百姓不是人乎?可知成德之‘义’,便不是河北之‘义’,是小义而非大义。
”
河北各镇纵掠相邻州县,相互结下多少梁子,这句话无疑揭开了大家的伤疤。
罗坚与谭忠点点头,“燕歌行”谭忠低声道:“后生可畏,千绝刀好个佳弟子,这攻心在前,乃是上策。
”
唐宁道:“民不患贫而患不均,是以治人者要奖勤罚懒、赏功罚过。
而你河北规矩却只能使勤者寒心,懒者雀跃,所以只见河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古来冀州肥庶之地,竟成叛乱渊薮。
若果然与民同甘苦,何以天下奴婢多出幽州。
”
罗坚不禁蹙眉,这唐宁怎不分敌友。
谭忠叹道:“惭愧,惭愧。
”
唐宁道:“河北不赏民,偏又赏兵,便是自相矛盾。
男子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皆在军中,使妇人荷锄田间,弃本逐末,致使十年九荒。
纵然穷兵黩武,上要挟朝廷赏赐,下掠邻榨民,然而民力终有尽时,民心不能久欺。
老子云民不畏死,果然到家徒四壁、妻离子散之时,便是揭杆之日。
”
王庭凑怎容他滔滔不绝,咳嗽一声。
秦宁喝道:“少废话,就让我见识你的古松剑法。
”
唐宁拱一拱手,持箫在手,秦宁冷笑道:“拔剑吧,仗着宝剑也未必胜我。
”
韦玉筝十分焦急,呼道:“宁哥哥,拔剑呀,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
唐宁点一点头,抽出箫剑,道一声:“请。
”二人战在一起,均知功夫与第一次交手时比皆非吴下阿蒙,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罗坚在井陉道上已听苍岩七杀讲过唐宁击败范无期,今日才亲见古松剑法,不由得暗暗赞叹,再看秦宁的剑法也是别出心裁,真是后生可畏。
二人转眼已战六七十合,唐宁心知自己内力高出秦宁,若使太乙门剑法,秦宁必非对手。
唐宁自秦陵后不曾再学太乙门的其他剑法,但久往太乙宫,看得多了,创“古松剑法”时又多与太乙门弟子印证,虽非有意,却也全留在心里了。
唐宁箫剑虽利,但要靠真实本领才能服人,而且心念同窗之谊,手上不加内力,是以不曾将秦宁之剑削断。
这一来,反倒是唐宁不肯以硬碰硬了。
秦宁心知肚明,心道:“好小子,到这节骨眼上,你居然还敢托大。
”剑光一转,使出一招怪招来,那剑指东实西,突然变向,直朝唐宁右肋刺来,又疾又狠。
唐宁再不使内力万难抵挡,急使箫剑削断秦宁之剑,但断剑的剑尖已划破衣衫,划伤皮肤。
两下里唐宁小伤,秦宁断剑,但唐宁若乘机紧逼,秦宁断剑绝难抵挡。
秦宁冷哼一声,急退两步。
唐宁并不紧追,道:“秦公子,请换兵器。
”此刻他若老于江湖,只说“多谢、承让”之类的话,就等于是胜了,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终究也算巧胜。
罗坚等人暗道可惜,王庭凑自然不肯错失良机,忙将自己的一柄利剑交与秦宁。
秦宁接剑在手,返身与唐宁再战。
几十招下来,唐宁渐感不支,他自创剑法,招式还不够完备,而且秦宁曾在井陉道上见过他的剑法,也略寻得些理路。
唐宁已将剑招重复使过一次,秦宁的新招却层出不穷,令唐宁化解时十分吃力,几次堪堪避过剑锋,都是以青云剑法化开。
韦玉筝花容失色,紧张万分,暗将软鞭握在手中,只待唐宁再次遇险,管它什么江湖规矩,先把宁哥哥救下再说。
场边诸位各怀心事,幽燕帮与太行派最为紧张,徐大福神情漠然,王庭凑自然最为轻松。
就中心事最复杂的却算“无影箭”史长老,一来他是武灵门下,自然要维护武灵门利益,而今武灵门与朝廷交好,他不能不顾及田掌门和武灵门多数人的意见;二来他曾追随前掌门与朝廷作战多年,心中本就认可王庭凑的主张。
众人正在各打主意时,场中又起变化,唐宁数度历险,自度单以剑法难以取胜,左手持箫使出与老疯头一起想出的怪招来,夹在剑法之中。
秦宁在井陉道上曾经见过,但真正应付起来,才知有多少吃力。
要知老疯头自书中悟得武功,所想出的招式真是匪夷所思。
唐宁一招“华岳松风”横削而来,去势弯曲,连点秦宁四大穴道。
秦宁已见唐宁使此招四次,前三次都差些吃亏,这次终于看破,早使一招斜刺唐宁右肋,正是破这一招“华岳松风”的关键。
王庭凑不由得一阵桀桀怪笑,哪知笑到一半,陡然住口。
原来唐宁左手箫从右臂下面穿出,正压住秦宁剑脊,这一招怪异之极,偏正好补了自身漏洞,右手剑空中一弯,削向秦宁头颈。
秦宁眼见无可避,不觉骇极而呼。
唐宁一剑削去,眼见可将秦宁半个脑袋削去,但他一来不肯滥杀人命,二来又念同窗之谊,不忍加害,右手高抬,剑锋从秦宁头顶掠过,只将秦宁头上冠顶削去半寸。
场中胜负已分,唐宁也后退两步,便欲拱手。
谁知秦宁脸色发青,突然一剑疾刺唐宁,场中一阵惊呼。
唐宁持剑格挡,忙中内力不足,两剑相交,唐宁剑竟脱手坠地。
眼见情形紧急,秦宁已一剑刺向唐宁,又疾又狠,唐宁只得就地滚开,左手以铜箫格挡剑锋。
林暗草见秦宁偷袭,冷哼一声,便要发箭,陡然右臂一麻,箭便发不出去,回头见史长老道:“不要坏了规矩。
”
铜箫又如何挡得那柄利剑,眼见两下相交,铜箫必断,秦宁若乘势而下,唐宁必受重伤。
韦玉筝冲前两步,却见秦宁手中剑偏,未砍中唐宁,而唐宁也拾剑而起。
众人皆以为秦宁有意相让,以报唐宁适才不杀之恩。
只有秦宁自己心中最清楚,适才一剑下去,必将唐宁右臂斩伤,却有一物击中剑身,将剑击偏。
那物来势极快,又无声音,正值夜间,虽有火把,终究看不清楚。
除了谭忠和史长老微微一怔,似有察觉外,其余众人皆无反应。
连唐宁也以为秦宁相让,道声多谢。
秦宁吃了一个哑巴亏,也无可奈何,知道有高手暗助唐宁,不觉又气又恨。
他在学宫时因一位先生一句话恨上唐宁,后紧随阎峰左右,如同跟班,阎峰却将唐宁视为兄弟,秦宁自然嫉恨。
今日比剑,对河北各派是为争是否结盟对抗长安剑宫,甚至与朝廷的利害关系,而在秦宁心中,却成了与唐宁的意气之争,渐渐忘记了身在河北,只想一心战胜唐宁,剑光一变,竟使出另一套剑法来。
这剑法凌厉,一时逼得唐宁连连后退,唐宁不自觉竟使出一招太乙门剑法来化开,口中惊呼道:“长安剑法。
”原来秦宁竟使的是长安剑宫的长安剑法。
其实众人也已看出秦宁所使是长安剑法,王庭凑更是脸沉寒霜。
秦宁投奔无极帮,只说是从淮西来,乃是长安铁剑门的弟子,哪知他竟会长安剑法,分明便是长安剑宫的卧底。
王庭凑咬牙切齿,心道过后一定要将这小子严刑拷问,碎尸万段。
唐宁一声惊呼,也将秦宁唤醒。
秦宁心知不妙,脸色发白,虚晃几剑,忽然扑入林中遁去。
王庭凑刚一长身,便想今日已然在河北道上大扫颜面,若再前去追杀,更失了自己的身份,让河北朋友看不起,总之今日比武没有结果,便也不算输了,当下隐忍着连连冷笑,麾众扬长而去。
唐宁愣在场中:“秦宁为什么逃?难道他竟是长安剑宫的卧底?是啊,他一向是跟随阎大哥的,难道我竟坏了阎大哥的事?这……我怎么面对阎大哥?”
徐大福也告辞而去。
“无影箭”史长老也来向谭忠辞行,“燕歌行”谭忠问道:“史长老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史长老道:“晚辈自然等掌门回来后再作定夺,怎能自专?”
“燕歌行”谭忠道:“我问你个人之意。
”
史长老道:“这个,我武灵门身当魏博,乃是河北门户,一向受河阳等重兵压境,如今又归附朝廷……”讲话也是吞吞吐吐。
谭忠知此人号称“无影箭”,城府极深,言不由衷,便转移话题道:“史长老认为长安剑宫会来进攻你武灵门总堂或者分堂么?”
史长老一愣道:“不会。
”
谭忠道:“若大家结盟一起抵抗长安剑宫,又将如何?”
史长老道:“这却说不得会了。
”
谭忠道:“若你是长安剑宫,会来攻谁?”
史长老道:“或者从南攻武灵门,或者从北攻幽燕帮。
八成会是派官军征讨。
”谭忠便不言语。
史长老见机极快道:“谭师叔指点的是,无极帮拉拢我武灵门绝非为了驼山派,也不是为了长安剑宫,而是想找一块挡箭牌。
”
韦玉筝进场中拉住唐宁,唐宁这才惊醒:“今日形势所迫,事关天下大事,我不得不为。
就算坏了阎大哥的事,我只需向他赔罪便是。
何况秦宁虽使长安剑法,未必便是卧底,否则何以明知河北叛服系于一战,秦宁竟不择手段,明明败了正好顺坡下驴,他居然使赖偷袭。
说不得他便是长安剑宫的叛徒,我的作为正替阎大哥出力。
”心结顿解。
那边罗坚点头道:“成德南有魏博,北有卢龙,东有横海,西有太行高山,只要武灵门与幽燕帮在两侧守着,他便安枕无忧了。
”
史长老道:“我武灵门深受皇恩,绝不会有背叛之心。
不过谭师叔今日也看到了,长安剑宫竟会派人潜入无极帮中。
”
“燕歌行”谭忠道:“天地之数,合必离,离必合。
当今皇上英武,天下一统势不可免,七月间宣武军韩弘入朝,留朝作了司徒兼宰相,连他都舍得放下三十万精兵、汴梁天下咽喉之地,可见天下气数当归朝廷。
盐帮徐帮主所言不无道理,以帮制军,后患无穷。
”
罗坚解释道:“盐帮白虎堂被横海军士逐出,李长老被杀,所以徐帮主才不愿再涉军政。
当初宣武军是三河帮掌握,后来老帮主死后,传给外甥韩弘做节度使,三河帮里那些长老不服,结果如何?被韩弘将三河帮三百人杀个精光。
”
“无影箭”史长老道:“盐帮以盐为生,自然生计不愁。
我武灵门数千弟子,若退出官府,如何能养活?”
谭忠道:“其实门下弟子或在军或为官,任其发展,各凭个人造化,也无不可。
象太行派乌长老如今到横海做节度使,当初留在潞州,未必便能作到昭义军节度。
只是不能以江湖义气与帮规来治理军政,在官言官,在帮言帮,在军言军便是。
少林也有俗家弟子为官从军,但少林从不插手。
”
史长老毕恭毕敬道:“谨听谭师叔教诲,晚辈一定转告田掌门。
”
谭忠道:“田掌门主动归朝,深明其理。
”
史长老心知谭忠窥破自己有两下观望的心思,依然面不改色,毕恭毕敬称是,然后告辞。
罗坚冷笑一声,转头向“千绝刀”李胜道:“想不到王庭凑四下联络,居然要劳烦李兄。
”
李胜笑道:“我太行派远离河北多年,难为他想的起。
”
罗坚道:“王庭凑找李兄,不单意在潞州,还在沧州。
”是指王庭凑借李胜讨好乌重胤,起码与李胜结盟,乌重胤不会不念太行派香火之情。
李胜笑道:“这个李某自然知晓。
”罗坚又道:“李兄有唐公子这样文武双全的弟子,罗某怎不知晓?”
李胜愕然,一时没明白过来。
唐宁笑着上前说明经过,李胜见唐宁与罗坚相识,便先行告辞而去,林中只留下了幽燕帮。
那“燕歌行”谭忠是河北道上的前辈名宿,唐宁上前拜见。
谭忠道:“唐公子可是太乙门的高足?”
唐宁道:“在下无门无派。
”
谭忠见他使过一招白云剑法,自然不信,知他不讲必有原因,也不强人所难,只抬头朗声道:“诸位朋友既来此间,何不现身一见。
”
只听一阵笑声,从树上陆续跳下五人来。
唐宁与韦玉筝急忙上前行礼,原来除两个和尚不识外,其余三人竟是老叫花子、老疯头和汪狗子。
老叫花子向谭忠道:“‘燕歌行’好耳力,佩服,佩服。
”
谭忠笑道:“原来是嬴帮主,幸会。
其实谭某只听见两人之声,却不想有五人。
”他听见有人潜上树枝,应该是汪狗子和一个年轻一些的和尚。
老叫花子笑道:“不是五人,还有两人呢。
道兄还不现身相见?”
只听又一树上有人笑道:“老叫花子逼我老道出来,是急着与我下棋么?”飘然下树,竟是终南道人。
唐宁与韦玉筝大喜过望,忙来参见。
终南道人却不认识韦玉筝,问道:“唐宁,这位是……”
唐宁因当年子午口之事不能在人前提及,便附耳告知。
终南道人笑道:“有趣,有趣。
”
“燕歌行”谭忠道:“终南道长十几年销声匿迹,不知到哪里享清福去了,想不到今日却在此幸会。
”
终南道人道:“老道无事乱窜,今日正遇河北朋友聚会,不想被这老叫花子看见了,这老叫花子一定是棋瘾发了。
”
老叫花子笑道:“棋瘾再发,也不敢找道兄你啊,不然老叫花子没过瘾,道兄却过足了。
”他与终南道人下棋,总被杀得落花流水。
终南道人仰天大笑,向那年长的和尚道:“广慈大师今日也得清闲来凑热闹了。
”
广慈念声阿弥陀佛道:“终南道兄十几年不问世事,都有雅兴,老衲更加俗念未净。
”
“燕歌行”谭忠道:“想不到河北道上一件小事,居然惊动少林丐帮太乙门,实在有幸。
”话中略带讥诮。
终南道人道:“老道早已不是太乙门之人。
”
老叫花子也不以谭忠讥诮为意,唉声叹气道:“少林寺是个穷庙,老叫花子更是个乞丐,听说河北朋友富得流油,都来化个缘,谁知大家不赏脸,只有你老谭还想得起。
”
谭忠也被他逗得发笑,跟着叹道:“唉,这些后生小子们总有些不死心的,不知天高地厚。
”
老叫花子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由他去吧。
今日老叫花子与终南老道十年没见,要叙叙旧,不谈正事。
”
谭忠道:“既然如此,谭某先告退了。
”罗坚与唐宁别过,少林寺两僧也告辞而去。
唐宁见众人去了,从怀中取出一块画着道符的小布块交与终南道人,并将华阳道人希望他重回太乙宫的话带到,终南道人看得脸色十分尴尬。
老叫花子又笑道:“华阳道人,也该你现身了。
”他与老疯头最先到,先后看见华阳道人、少林寺两僧和终南道人潜上树去。
终南道人闻言大惊,又待跑去,唐宁与韦玉筝两边正有意无意扶着他的胳膊。
终南道人一挣没能挣脱,华阳道人已下树来向他行礼道:“二师兄好。
”
终南道人眼见走不脱,只得回声:“师妹好。
”
华阳道人道:“二师兄,师妹与大师兄一直希望你尽早回到太乙宫。
往事是师妹之过,望师兄见谅。
”华阳道人脾气急燥,何曾这样温柔,韦玉筝大感惊异。
终南道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往事么……太乙师兄可好?”
老叫花子笑道:“太乙门有要事,我们不能听。
老疯头、还有小举人带上你的小姑娘,我们先走一步。
”韦玉筝听老叫花子唤她是“你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