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3)
比皇帝好一万倍!”
“皇帝好!”
“乞丐好!”
“皇上可以号令天下!”
“天下对他阳奉阴违,奏章全是虚报,他连他旁边的太监都管不了!”
“皇上可以富甲四海。
”
“银子又不能当饭吃,天天身上戴一堆金银,累也累死了。
穿件龙袍要一个上午。
”
“皇上可以三宫六院。
”
“全都是一些皇亲国戚家的丑八怪,还都是近亲,难怪一代不如一代……”
“你怎么知道皇上后宫都是些丑八怪?”
“因为太后的口味特别嘛!”
“关太后什么事?”
“皇上选亲哪一个不要太后通过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太后专挑丑八怪?”
“这……你没看戏里皇上全都跑到民间来游龙戏凤,可想而知。
”
“那……”阿凤忽然愣住,“游龙……戏凤……难道说……难道说……他也只是因为……”
她心里忽然一下万丈踏空,多少天的痴缠多少天的忧患全落了下去,变成一万片叶子,变成一亿片灰,塌了忽然就心里豁亮了,豁亮了长久的担心与悲情就一下全涌了上来,她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这哭声在深夜分外响亮,把云中的月亮也震碎了,把夜宿的百灵也吓飞了。
有些人不是想不通一些道理,是不敢去想,一想心念就玻璃一般碎了,一想魂儿就空了,牵不住了。
人不想,天就永远在头上罩着;你一抬头,它就掉下来压着你,好黑好闷,让你透不过气来。
可阿凤是被太久的想念给压住了,这会儿她哭出来了,透出气儿来了,她也就又是原来的阿凤了,她不再是预备皇后阿凤了,她知道自个儿是民女江阿凤,坐在家中小店的门口,知道天有多远了,她就落下来了,脚踩着地了,心里踏实了。
但心从那么高掉下来,摔得有些裂了,一丝丝地向上泛着痛,可这痛实在,让人清醒。
她的眼睛不整天那么朦胧着了,又泛出了清亮的水汽,泪水洗过了,更看得清这世间了。
她想乞丐说的是对的,世上原是没有梦的,梦是做来一个个地戳破,让敢做梦的人一个个落下来摔八瓣儿的,梦破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不是清亮的啪的一声,而是沉沉的,从里向外的,极闷的一声。
外面人还坐着呢,里面就全碎了,再想拼起来,不可能了。
她哭完了,愣愣地坐着,眼睛却晶亮亮的,还眨。
乞丐却吓傻了,凑过眼前来看着,看见她眼睛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知道自己又犯下错了,自己不但把自个儿的梦毁了,还要毁别人的梦。
人看得太清醒是个祸害,帮别人看得清醒更是错上加错,越清醒的人死得越快。
他是演皇上的,他知道这个理儿。
你拿肉眼去看了这世界,嬉笑怒骂,红尘百态;你拿佛眼去看了,全是死灰。
所以有个皇帝要杀了所有和尚,因为他们讨嫌,他们帮你把大千世界全给看破了,他们不让人活。
所以现在的僧人都少有真法眼的,得道的早不在这个世上混了,不能走的,还想混的,不能不混的,别给他们看那些。
渡不了凡身,还先把人心给杀死了。
所以乞丐有点慌,拉着她衣服想说点啥,想了半天说:“要不,我给你做碗面?”
“不,我想唱歌。
”阿凤说。
“唱歌好啊,”乞丐说,“我唱歌拿手,江南六镇戏曲卡拉OK大赛总冠军哪。
说吧,你要唱哪段。
”
阿凤就唱: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
化作相思泪。
乞丐叹了口气,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悲也就罢了,你倒唱得比我还悲?”阿凤好奇。
“如此月黑风高,佳人在侧,良辰美景,不趁机大唱悲歌,更待何时。
唱吧唱吧,唱出来就好了。
”乞丐说。
“哼!看你还能比我惨?”阿凤又唱:
将往事从头思忆,
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长吁气。
想当日在竹边书舍,
柳外离亭,有多少徘徊意。
争奈匆匆去急,
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这词翰清奇。
乞丐立马那边唱开了:
这天高地厚情,
直到海枯石烂时,
此时作念何时止?
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
蚕老心中罢却丝。
我不比游荡轻薄子,
轻夫妇的琴瑟,拆鸾凤的雄雌。
阿凤心中暗想,这乞丐外表邋遢,却是颇具心思。
再一看他,仿佛骨格清奇,又定睛一看时,乞丐唱到专注时,举手投足再无猥琐之态,却俨然是戏台上王者风度。
另眼三看时,乞丐唱舞转身之际,竟有风随他身形自平地旋起。
再四看,乞丐唱完收工,还是那个乞丐。
“你傻了吧唧地看着我干吗?”
“啊……没什么,再唱啊再唱啊。
”
“还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吵死啦,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啊!”夜空中飞来无数鞋子。
乞丐在鞋雨中还在摆回头望月造型,一只鞋套在他指头上。
阿凤疯狂地大笑,眼泪笑得到处乱飞。
“哭出来了,唱出来了,笑出来了,这心病也好了吧。
”乞丐一边低头给臭鞋们配着对,一边说。
阿凤这才觉得心底透亮了,像黄松土啪啪地踩结实了,不漫天飞扬地乱跑了,又在上面打了口井,心思儿活动了,不会再傻愣愣瞅着天边了。
“原来我刚才做了个梦而已,”她裹了裹衣裳,“梦醒了,有点冷了。
”
她晶亮亮的眼睛望着夜空。
乞丐也忙把自己的破衫紧了紧,一点也没有脱下来给她披上的意思。
忽然墙头有黑影闪动。
身后一声轻响,却是有人上了房顶。
“什么人!”阿凤回头惊喝。
忽然不知何时,四周现出了无数黑衣人,他们像从黑夜中的另一空间挤出来一般,从这个缝隙出现,又消失在另一缝隙中。
黑暗一下子变成了一块掩盖无数杀机的碎布。
乞丐大叫了一声,钻进了店里,拿起一个碗挡住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阿凤转身抄起一个饭勺喝问。
“我们是太行群盗,在下是五岳土匪联盟盟主左冷饭,江阿龙在俺们山头前设收费站,挡了不少生意,还不肯加入合并,现在听说带了银子回家来了,我们特来捣乱!”屋顶上为首的一个说。
“左大哥,少和这娘们废话!”旁边一贼说。
“我还不想和你们废话呢!”阿凤站在他旁边道。
“嗯,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哎呀,她拿锅盖打我。
”
“这小丫头有武功,砍她!”匪首左一声喝。
“砍!”众贼呼应,一挥手无数斧头飞向房顶。
阿凤举起锅盖挡住。
一旁差点变成刺猬的匪首:“我靠!我刚说完你们就扔斧头啦?给我上来砍!”
“是!”
几十贼人一下蹿上屋顶,与阿凤在屋顶对峙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贼人甲对贼人乙说。
“啊,是啊,有一点,好像是春天的泉涌,又好像是夏季的蛙鸣,像是秋天的叶落萧萧,又像是冬天的爆竹声声……大家能猜出这是什么声音吗?”
“我靠,我随便问一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
“我整部戏就这么一次说话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
“人太多,屋顶要塌啦!”贼人丙大喊。
“你看,他多简洁明了……啊!”
一群人全部栽落下去,摔在乱瓦碎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