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3/3)
整理出了一万来字、十几个竹简的反驳文章,怒喷方士恬不知耻的诽谤;到第三天凌晨,这半车的竹简就被送到了方士们在长安下脚的宅邸,等于一份公开的挑战书。
穆祺是在上午吃早饭时看到的这份挑战书。
他当时还在逐页检查从知网上搜到的造纸术论文,一抬头就看到冠军侯抱进来了小山一样高的竹简,哐当扔到了地上。
他有些吃惊:“这是什么?”
“儒生们反驳的文书。
”对着镜子调整早妆的刘先生头也不抬:“特意送来给你的。
”
“这么快?”
“道统所系,当然义愤填膺。
”刘先生道:“不过,这是私下送的文书,并没有经过宫中的手,你大可以视若无睹,根本不回复。
”
学术互撕也是有公有私的,要公开回复就要走朝廷的公开门路,光明正大开诚布公,有些想骂的脏话难免就骂不出口;但私下里彼此攻讦,那就可以尽情的搞人身攻击,绝不留丝毫的颜面;但既然是私下里攻讦,那自然也有已读不回的选项。
“按惯例,私下辩论很难回避,否则很没有脸面。
”刘先生道:“不过你可以自行决定,反正你也比较——嗯——你知道的。
”
“不要脸面”,是吧?
穆祺哼了一声:
“我有不回复的权限么?”
在老登身边混久了,有的事情都是触类旁通的。
皇帝陛下为什么特意要将他的奏章删减后公开下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挑动儒生对方士的敌意,继续筹谋许久的平衡策略——顺便恶心恶心他们这些飞扬跋扈的“现代人”而已。
面对这样的挑衅,他当然也可以选择装鸵鸟闭嘴不回复。
但软弱至此,威信必然损失殆尽,将来想办什么事恐怕就很麻烦了。
朝堂声望的争夺,往往都容不得分毫退让。
“我肯定会回复这些儒生……”
他从小山中抽出一捆竹简,随意抽开捆扎的牛皮绳,扫了一眼竹片上细密的小字。
穿越以来几个月,在长平侯与冠军侯孜孜不倦的指导下,穆祺的古文化水平还是大有长进的。
比如现在他一眼看去,十个字居然能认出五个了:
“……於戏!小子唯……”
他合上竹简,然后再抽了一捆:
“曰:‘咨若時登庸’……”
穆祺:“……这是什么?”
“《尚书》。
”刘先生的语气非常愉快:“这些儒生指责你的论点,都是引的《尚书》。
”
没错。
要重视就要重视到底。
儒生虽然对穆姓方士及王某人怨愤入骨,却也完全承认对方的才华。
在他们看来,敌手的文章能将《春秋》运用得如此流畅妥帖、信手拈来,必定是熟稔典籍的高人;面对这样不世出的高人,儒家当然也只有以最强最猛的绝招,予以强力回击。
在如此局势面前,《诗经》、《礼记》都太过简单,不足以克敌;要想一击毙命,必须要动用夏商周三代最为晦涩的典籍,秦火之后由伏生侥幸留存的瑰宝,即使大儒也知之寥寥的鄙视链顶端——《尚书》。
这就是儒家最强的波纹了,佞臣们!
即使董仲舒召集了京城大半的名儒,这一份脱胎自《尚书》的文章也极其难写,可以说是汇聚了治《书》名家这数十年的所有成就,呕心沥血,不过如此;所谓无比霸道,无比狂态,如此的究极组合,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得了?!!
显然,穆祺还没有觉醒什么身负中华文脉、继承往圣绝学的外挂,所以他呆住了。
刘彻问他:“你懂不懂《尚书》?”
穆祺:…………
事实上,他何止不懂尚书?他连自己奏章中反复引用的春秋都不怎么懂。
奏章中之所以条条是道,可以将董仲舒批得体无完肤,是因为后世学者早就研究透了董博士理论的致命要害,照抄照搬也能解决问题。
但现在,别说没有现成成果供他引用了,就算真有解读尚书的精妙成果,他……他也看不明白啊!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连古文运动的大家、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韩退之,都觉得尚书那套上古文言实在是太古怪太离奇了,完全不是常人可以理解。
原典艰难晦涩到这种地步,后世的尚书研究,那更是需要古文字学考古学甲骨文等等一长串的学说作为基础——平常人只要看一看名字,也该生起一点自知之明吧?
所以,精心构思的儒生们还真是找到了穆姓方士的痛点,一击致命,既准且狠,委实难以招架。
“你还准备回信么?”刘先生曼声道:“我先提醒你一句,我和仲卿、去病,都不懂什么《尚书》。
”
穆祺沉默了片刻。
“确实很麻烦。
”他不能不承认:“仅靠我们的本事,根本应付不了。
”
“所以?”
“所以只能呼叫外援。
”穆祺道:“寻找足够强力的援助……”
“没有人能援助你。
”皇帝愉快的打断了他:“长安懂尚书的圈子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明晓《尚书》的大儒怎么会为了一个方士开罪董仲舒?”
“那么就不要在汉朝的长安拉人。
”穆祺慢悠悠道:“据我所知,皇帝陛下不是与历史研究院的人有过联系吗?”
皇帝微微一愣:“你是说——”
“我是说,希望陛下能将这堆竹简转译成白话,誊抄在书信上。
就说是自己作为‘上古历史爱好者’的个人观点,请历史研究院指教斧正——啊,语气可以生硬傲慢一点,表现出某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更加符合陛下的人设……”
穆祺看向神情略微呆滞的刘先生,语气极为诚恳:“以我个人的经验看,历史研究院是不可能会拒绝这种书信的。
”
……的确不可能拒绝。
研究院一向表现得相当高冷,但这种高冷也只是对民科而言。
可一旦某些具有专业素养的人物表达出质疑与不屑,那研究院的动力立刻就会激活——有素养有水平就是业内人士,业内人士写信提质疑,那实际就是踢馆;要是他们连踢馆都应付不了,那研究院还在江湖上混个什么?
“挑拨离间、制造矛盾,然后居中得利——或者一言以蔽之,跨时空斗蛐蛐。
”穆祺感叹道:“我真是从陛下的手上学到了不少啊。
——太伟大了,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