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这段期间泽于并没有时间交新女朋友,而我也越来越习惯,跟泽于一人一半泡面这件事。
待在家里,发觉自己的东西大多堆在寝室,房间里都是哥的东西,我有种过客的奇异感觉。
也因为第一次搬到外面住,跟家人相处的时间锐减不少,大家之间的容忍反而增加了许多,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以此类推。
唯一难过的是,小青上了大学、跟阿神同居后,跟我之间的电话跟信件是越来越少,这次寒假她也是匆匆回来过个年,大年初四就又回到台湾“成大”参加营队。
我开始不习惯她的独立,总认为自己应该享有些友谊上不一样的特权,却又难以启齿。
或许友谊同样需要考验,只有亲情才是根深蒂固。
10.5
阿拓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喜不喜欢百佳,我也没问。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百佳的吸引力。
更何况插手别人的爱情一向是最笨的举动,因为爱情打一开始就有答案。
但阿拓显然对我的袖手旁观开始不解。
“百佳那天牵了我的手。
”阿拓浮在水面上,阿珠在一旁闭气练打水。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还眉飞色舞的。
”我笑笑,靠在池畔喘口气。
“你说百佳会不会喜欢我?”阿拓抓住阿珠的两条肥腿帮她校正姿势。
“不会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那天晚上很冷,我们又没戴手套,说不定是她一时手冷?”阿拓认真的表情。
难怪百佳说阿拓的手在颤抖,原来不是紧张,而是天冷。
“一个女孩子就算被冻死,也不会轻易把手交给男生牵的好不好?笨蛋。
”我又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喔。
”阿拓搔搔头。
“喔?”我歪着头。
“所以百佳喜欢我?”阿拓一脸认真。
“感觉像抽奖抽中BMW吧?”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庆贺。
“抽中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开车,改天再叫暴哥教我好了。
”阿拓非常认真地回答。
“你真的是个笨蛋。
”我戴上泳镜,潜入水道。
寒假的最后一天晚上,阿拓跟我拿钥匙打开暴哥家,挑了《教父》片。
“今天老板娘跟那个古怪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始聊天了。
”我说,将碟片摆进影碟机里。
“喔?都聊些什么?”阿拓将刚买的卤味打开。
“什么都聊啊,我跟阿不思都在旁边偷听,原来那个男人是个音乐家,他的未婚妻车祸死了让他深受打击,所以灵魂常常出窍,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如行尸走肉,样子比一开始认识的你还要糟一百倍。
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晃进了我们店,又不小心喝下难喝得要死的‘老板娘特调’,这才把他给苦醒。
”我说,夹了块我最爱的百页豆腐。
“喔,所以那个男人为了清醒一点,所以每天都去你们店里?”阿拓笑了出来。
“是啊,他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在我们店里的时间是清醒的,所以就常常来,刮风来下雨来,任何事都阻挡不了他虐待自己的舌头。
”我们大笑起来。
“好好玩,说不定这真的是命中注定耶,失去最爱的两个人借着一杯又一杯难喝的东西相识相恋,你们这间店的名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要换掉。
”阿拓高兴地说。
“希望如此啰。
”我说。
《教父》这部片子号称经典,也许就是因为太经典了不适合我这种小人物看,所以我嘴里含着没吃完的豆干就昏沉沉睡着了,直到我的枕头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我才颟顸地睁开眼睛。
原来我睡倒在阿拓的肚子上,而阿拓刚刚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
”我挣扎着要起来。
“没……没关系,我正好肚子冷。
”阿拓搔搔头。
我点点头,继续趴着。
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躺在阿拓的肚子上,反而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但阿拓的肚子还蛮舒服的,我就再接再厉地试着睡看看。
而阿拓以为我还在昏睡,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连电影的声音都关到很小。
我不禁有些感动。
百佳如果跟阿拓这样的好人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幸福。
突然,电话响了。
“要帮暴哥接吗?”我问,在阿拓肚子上打了个哈欠。
“你没睡着?”阿拓吓了一跳。
“睡了又醒,睡不着啦——”我伸了个懒腰。
“不晓得要不要接电话,我来这里从没听过电话响。
”阿拓迟疑不决。
“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接个电话暴哥也不会怪你吧。
”我说,阿拓点头称是,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暴哥家。
”阿拓对着话筒说。
“阿拓!你手机关了就知道你在我那里!干他妈的快闪!”暴哥的声音近乎咆哮,连我也听到了。
“快闪?”阿拓感觉到不大对劲。
“有仇家不知道哪来我家的地址,你快点闪人!”暴哥的声音又急又怒。
“不会吧?”我跳了起来,跑到门边打开一条缝。
几个恶汉拿着长条报纸捆成的铁棒跟刀子在巷子里大步走着。
铁棒刻意刮着窄小的墙壁,发出慑人的铿铿金属声,暴风雨的前奏。
“来不及了,阿拓我们快打电话报警!”我说,将门上锁又上锁。
“走不掉了,你快帮我们报警,他们已经在楼下,思萤也在这里!”阿拓就要挂上电话,神色有些慌乱。
“妈的,我沙发底下有一把刀,你先看着办!我等一下就带人赶过去!”暴哥挂上电话,门就被猛力撞了一下。
阿拓一边从沙发底下摸出一把西瓜刀,一边紧张地叫我赶快躲在暴哥房间的床底下,我说要躲一起躲,害怕得都要哭了。
阿拓却只是瞪着我,低声要我快点离开客厅。
我从没看过他那么凶。
伴随着几声咒骂,门又被重重地踹了一下。
钩住门板的锁链居然要断了。
“暴哥不在里面!”阿拓干脆大叫。
我赶紧溜进卧房躲在床底下,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再来了。
“讲三小话,无底咧照常砍死恁!”一个大汉口气凶恶,一脚将大门踹开。
我趴在床底下直打哆嗦。
想拿起手机报警却又发现手机忘在客厅里。
“干恁娘咧,丢哩一个?暴仔系藏咧哪里!”粗鲁又不满的声音。
“拿着刀仔想咩做啥小?干!”轻蔑的声音。
“暴哥不在,留下话,我会跟他说。
”阿拓的声音很冷静。
“去找!尬伊掀出来!柜子里、眠床底!通通拢唛放过!”桌子被踢倒的声音。
听到“床底下”三个字,我几乎无法呼吸,手脚冰冷。
卧房的门被推开,我看见两双脏布鞋在眼前踩来踩去,然后是柜子打开的声音。
我几乎要哭了。
“全部都给我住手!就跟你们说暴哥不在这里!”阿拓突然大吼。
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干!眠床脚有人!”一个平头男探下头发现了我,他两只眼睛凸得像金鱼眼,伸手就要捞我出去。
“不准动她!滚出去!”阿拓冲进房间,将平头男踢倒,一点都不犹豫。
“干恁娘!一定系暴仔的查某!”那平头男大叫,一棍子打在床上砰的一声,我捂住耳朵大叫。
“出来!尬恁爸出来!”带头的仇家恶汉用力踹门,我吓到甚至没办法哭出来。
也许,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别出来!”阿拓大吼,拿着暴哥的开山刀虚劈一下,整个人挡在床前。
四个人将阿拓围住,掂量着他。
“她是我朋友,跟暴哥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警察马上就来了,还不快走!”阿拓的双脚一点都没有在发抖,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眼前可不是电影,也不是漫画或小说,会死人的。
“干,一个人拿着刀子要吓惊谁?哈?要吓惊谁!”带头恶汉一脚猛踹床脚,我尖叫了一声。
“我先说了,如果你们找不到人硬要捣乱,我被砍死前也会拖你下水!”阿拓说得斩钉截铁:“你最好第一刀就把我的头掀了,不然信不信我先在你身上钉两刀。
”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有从客厅传来的、电影机关枪扫射的爆响。
因为连我都听出阿拓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恫吓,他是认真的。
“暴哥带了人正赶过来,要么闪人我替你传话,要么你立刻就砍死我。
”阿拓说得血脉贲张:“有办法你就去堵暴哥落单,不然如果暴哥回来后看见我被挂了,依他的性格,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全尸。
” 我仿佛看见带头的恶汉正瞪着阿拓。
“插小伊咧讲,扑吼伊系!”平头男的脚前进了一步。
“丢,扑吼伊系!伊青菜讲恁爸加莫哩信!”另一个人也前进了一步。
阿拓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脏就要停了。
“尬恁爸留下一只手做纪念,恁爸丢先放过恁。
”带头恶汉冷冷地说。
“行,你想清楚就好,暴哥会连本带利多砍几只手赔给我,最后还是我赚。
”阿拓居然不落下风,“左边右边?” “阿拓不要!千万不要!”我大叫,突然之间我感到很愤怒,愤怒到忘了害怕。
于是我爬出床,生气得头都快炸掉了。
“为什么流氓可以这样欺负人?难道当了流氓就可以没有人性吗?明明就没有关系的人你们也欺负!看不出来我们只是借地方看电影吗!动不动就叫人把手砍掉!”我越说越气,宁愿挨几刀也不愿阿拓自己把手砍下来。
空气僵硬如铁,阿拓一手用力牵着我,他那磅礴的内力再度排山倒海而来,给了我无比的勇气,让我忘记害怕。
“有种,两个都很有种。
”带头恶汉突然笑了起来,“暴哥说得没错。
” 阿拓的手突然松了,我也愣住。
愣住的原因不是带头恶汉突然改口说台语,而是他说的暴仔变成了暴哥。
“不好意思,算算时间,暴哥就快来啦。
”平头男嘻嘻笑着,刚刚的面目狰狞不知跑哪里去了。
“刚刚……刚刚全都是唬烂的?”阿拓错愕不已,但手中的刀子还是戒慎恐惧地拿着。
“当然啦,全部都是演给你们看的,暴哥说你是条汉子,一定会保护你朋友,这样就大功告成啦!暴哥果然没看错人!”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哈哈大笑,将刀子、棍子都丢到床上。
看着这四个凶神恶煞弥勒佛般笑成一团,我全都明白了。
原来暴哥安排这一场流氓寻衅的戏,就是想让阿拓一展男人气魄,好让我感受到阿拓对我的关心备至、即使自断一手也要保护我的决心。
然后我就会投入阿拓的怀抱,从此王子公主手牵手快乐的在一起。
而暴哥之所以要自行把戏揭破,无非只有一个幼稚的理由:他以后还想在这里看见我们,不想我们从此害怕不来。
我看着阿拓那副呆样,不必细想也知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他手中的刀子还是没有放下,依旧紧紧握着。
我知道阿拓现在的心情还停留在方才的异常紧绷,还没平复过来,因为我的手很痛很痛,骨头都快被扯碎了。
“没事了,阿拓,没事了。
”我拉拉他的手。
突然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一点泪光。
楼梯噔噔作响,暴哥出现在门口。
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脸上挂着难得的恶作剧微笑,慢慢走了过来,刚刚四个凶狠大汉两两成行,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的大哥大。
阿拓紧握的手突然松脱。
下一秒,就看见阿拓一个箭步,将拳头用力砸在暴哥的脸上。
“大哥!”四个作戏的恶汉惊叫,却不敢插手。
暴哥再怎么硬汉,阿拓这晴天霹雳的一拳仍差点将他打趴下,一手及时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
我尴尬地看着阿拓,愤怒、害怕、不谅解,全都写在他的脸上,还有刚刚那记野兽般的拳头里。
暴哥流着鼻血站直了身子。
他注意到阿拓紧握刀子的右手臂上青筋盘绕。
“对不起。
”暴哥冷冷地说,摸摸差点歪掉的鼻子。
四个手下知趣地鱼贯走出东西被踢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下楼。
阿拓看着我,我摇摇手说没关系,我知道暴哥只是好意,没事没事。
“真的不要紧啦,而且还有点好玩。
”我笑着安抚阿拓,阿拓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暴哥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几分钟后才将阿拓的手指扳开,将刀子取下。
可见阿拓面对事件时的冷静跟他的身体反应完全背离,他已做好杀人的准备。
我竟有种内疚的感觉。
那晚阿拓跟暴哥两人都一言不发,整场戏的最重要观众,我,一会儿忙着从冰箱拿出冰块帮暴哥冷敷鼻子,一会儿搓揉阿拓几乎要抽筋的右手掌,还要负责说几个网络笑话缓和缓和僵住的气氛。
好不容易荧幕里沉闷冗长的教父演完,我跟阿拓才骑着野狼离去。
后来阿拓到了遥远的非洲甘比亚后,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
当时的剑拔弩张、肃杀威吓我已不复记忆。
但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扳开阿拓颤抖手掌那瞬间,挪开。
10.6
阿拓跟暴哥毕竟都不是小气巴拉的人。开学后一个星期,阿拓说暴哥买了几片很热闹又爆笑的印度歌舞剧,于是我们又提了一袋鸡腿去光顾。
在五光十色、夸张到让人觉得恶心的片子外,暴哥除了在鼻子上贴了块金丝膏,没有多说什么,一贯内敛的冷酷,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倒是写了张卡片慰问他的鼻子,顺便感谢他的好意。
我心领了。
开学后,原本应当万事发轫的时节,事事却是出奇的尘埃落定。
泽于考完了台湾“清大”、台湾“交大”、台湾“成大”、台湾资工研究所后,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因为如果考不上以上的学校,他决定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先当兵后再出国念硕士,或许一举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也算塞翁失马。
总之对他来说,地狱般的考试已经结束,只等胜负分晓。
于是他又重新出现在咖啡店里,与我在一杯又一杯的肯亚、一张又一张的纸条中继续默契。
“谢谢你在社窝里陪我对抗穷极无聊的研所考试,也谢谢你顾虑到我会变胖,义无反顾地帮我吃掉无数半碗泡面。
”然后画了一个晴天娃娃当做结尾。
这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