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2/3)
人在下首站好,沙飞恭敬地问:“少爷有什么事想打发我们做?”
那人依旧像调皮的孩子,呵呵笑道:“我叫你们喝茶,你们就敢喝?这水可是会哑人的。
”
青霭、沙飞面面相觑,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又觉他说笑的样子真是好看。
分明是老练成精的人,却能这般稚气天真,他似于年月中纵横跳跃,一张脸幻过无数表情。
逗弄够了,紫颜回到正题。
“熙王爷府里有块龙嬉朱雀佩,你们想法子替我偷出来。
”他晃了扇子沉吟,“我会把沙飞扮作常在熙王爷跟前走动的大红人,至于青霭,要是想做王爷的爱妾或爱婢,也无不可。
”
沙飞恍然大悟,想起依稀有紫颜这么号人物,是巧手易容的大师。
王爷的名头虽大,他的好奇却盖过畏惧,想见紫颜如何改扮,将自己彻头彻尾变作他人。
这一想心思活络,由此衍出了偷天换日的心。
他瞥了青霭一眼,要是换过一张面容,亦可叫她迷醉倾倒,该是多么有趣。
这就是入套的螃蟹、上钩的鱼,不愁他不应。
紫颜含笑放过沙飞,抬眼看着青霭,低低地道:“熙王爷的侧妃晴夫人,有间琳琅轩专置各样珍奇珠宝,你可想亲眼去瞧瞧?”
“少爷在和谁说话呢?”长生手持鱼竿,心却仍留在紫颜那处。
萤火和他并肩坐了,一旁的鱼篓里满是鲜活乱跳的鱼。
“无非是贼。
”
“啊!”
“怕什么,连照浪城主都不放在先生眼里,其他的人……”萤火的鱼竿一顿,凝在空中,“有时,真想见他害怕的样子。
”
长生轻笑起来,紫颜受惊的样子确是很难想像,他是那种至柔也至刚之人,绝不会轻易让人看到怯弱的一面。
可是长生和萤火都想保护紫颜,虽然那是紫府中最不需要保护的人。
“你说,他们在说什么呢?少爷为什么不许我们听?”说到底,他不想被拒绝在外,多少次他不都是在紫颜身边伺候着,与少爷一样俯视来访的客人。
在这里沉闷地钓鱼,他们真是太闲了。
“如果有生意上门,先生就会让你去买一支香,那时,你就会听到这回的故事。
何须心急于一时?”
萤火笃定的神情令他讨厌,好在长生见过他惊慌失措。
唉,事不关己的时候,萤火这个人还真是冷漠。
他念头一转,想到蘼香铺的老板姽婳。
每回只收故事,不要银子,换一支离奇的香。
她家的铺子开得极近,像守着紫府的一只石狮。
这个神秘的丫头究竟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张脸?
“锵——”一声脆响从紫颜的厢房传来。
长生拍去衣上的泥尘,笑逐颜开地道:“少爷叫我,我去了。
”萤火望一眼鱼篓,提起来手一抖,一股脑倒回湖中。
他和长生哀怨地对视,彼此看到了对方的心声。
在这吃素的紫府里,几时能美美地吃上一顿鲜鱼啊!
长生到紫颜厢房的时候,紫颜起身换过冰纨雪衣,姗姗走来。
他手里托了一只白玉盘,里面盛了绛红的杨梅,艳艳如火。
“喏,这是火骊珠,难得的珍品。
”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曼声吟哦,“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
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
”
长生挑出一枚尝了,甜中带酸,这一吃竟舍不得放下。
“那人走了吗?”长生记得屋里有贼,就问。
紫颜垂下眼帘,“家里少个做力气活的人,我差他办事去了。
你吃点杨梅,想是不多会儿就该回了。
”
长生一惊,岂能随便就差遣陌生人,不由瞪着紫颜道:“为什么不叫我去?”
“哎呀呀,都说了,是力气活。
”
长生闷闷地吃梅。
齿间摩擦,梅中渗出的酸意越来越浓,刺激得口涎横流。
没过一盏茶工夫,外面喧哗声动,长生赶到客房门口,见一个瘦瘦的男子正指挥仆役们往里搬家什,身旁立了个眉目爽利的女子,两人身形差不多,风姿卓越,相当般配。
紫颜拉了长生一同走进房内,掀开帷幔,看他们把一张描金穿藤雕花凉床放进去。
等仆役们退下,那两人立定了向紫颜行礼,长生小声问紫颜:“难道刚才有两个贼不成?”
紫颜却不答,指了华丽的帐幔和雕床,笑眯眯地问长生:“天气热了,我换了新家什,你看可好?”
当了那两人的面,长生摇头,“不好。
没过几天就换,老是以为跑错地方,我不习惯。
”
紫颜想了想道:“呀,你居然不腻味天天住同一间房子,穿同一件衣裳,这可不好。
我们学易容之人,就是要喜新厌旧。
再说,真的是天热才换的呀。
”他嘴里嘀咕了一下,“我怕来易容的客人太热嘛。
”
喜新厌旧。
长生恨恨盯了那两个新来的人看,长相虽不够俊美,可是,有少爷在,他们无疑都会出落成美人。
喜新厌旧,哼!他撇过头去,道:“又没新客人,你换什么呀?”
“谁说没有?”紫颜招呼那两人,“他们就是。
青霭、沙飞,你们来,见过长生。
”
长生一听是客人,反欢喜起来,附和道:“好,天是热了,有了凉床,也好干活。
少爷,我要去蘼香铺么?”
青霭闻言,拿出一包东西递与紫颜。
长生看他一点点打开,轻淡略带苦味的香味弥散开来,正是出自姽婳之手的熏香。
连他卖故事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长生莫名悲愤,恨不能上前咬那女人一口。
“浮生若梦啊——”紫颜悠然地慨叹。
他手中的香忽地燃起来,像雾霭缓缓漫溢,飘过那两人的鼻端。
紫色的香孤高寂寞地竖立,像炎夏里一条清凉的影子。
沙飞和青霭立在一面落地铜镜前端详,恍惚中印出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样。
“记住,你叫莫雍容,你是晴夫人。
”
那么,真的莫雍容和晴夫人在何处?两人探询地看向紫颜,他高深莫测地微笑,不理会他们眼中的疑问。
于是两人便也安然,他们就是莫雍容和晴夫人。
长生郁结的眼始终盯了紫颜的手,易容结束后,他拿起案上的针刀膏粉把玩。
心里想的,是早早学会这技艺,不让那些俗人占了少爷的心神。
紫颜摸出两卷画,惟妙惟肖的正是莫雍容和晴夫人,现下,这两人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沙飞仔细端详画作笔力,道:“这是傅传红之作罢。
”青霭凝神细看,喃喃自语:“听说他一画千金,果然不枉。
”说完,两人彼此讶然一望。
长生微觉诧异地抬头,这两人说话的气度不像是贼。
紫颜笑道:“傅先生和紫府略有往来,这两幅画用一支笔相换,真是好人呢。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笔,但三人心中俱知它价值连城。
“为什么……我们说话……”沙飞、青霭意识到不对。
他们的举手投足有了微妙的变化,身手依旧灵敏,但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慢一点,再慢一点。
“就当是一场梦吧。
”紫颜的声音柔柔荡荡,那一截香烧不完似的,袅绕在他手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便贪一场欢,做一回别人。
等你们返回这里,梦就醒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
”
莫雍容,官居五品,翰林学士。
此刻他身穿朝服,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宽袖大襟斜领,气势威严。
晴夫人披了大红缠枝芙蓉二色罗窄袖褙子,曳地长裙宛若祥云,整个人就似一束绢丝,亭亭玉立。
青霭向沙飞微笑万福,“原来是莫大人,久未见了。
”
沙飞还礼笑道:“夫人一向可好?”
青霭幽怨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大人来得少,又怎会见到贱妾的笑颜?”
两人眉目流转间,尽是深深情意。
紫颜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倒解了我心中一个谜。
时辰不早,我安排你们去罢。
”
长生早放下了那些易容物,呆呆地看着三人,不知发生何事。
他感觉不对头,这和以往的客人不同,他们的心意只在紫颜的一念之间。
但是这香,浮生,竟可令人如中邪,如附身,如傀儡,成为另一个魂灵的载体。
可是,青霭与沙飞明明有着清醒的心神,未被控制。
长生心里有太多疑问,最难开口的一句,便是——少爷,你是人吗?
两人各自坐上一乘藤竹丝卧轿去了。
轿夫不知从何处来,要把他们带到何处去。
紫颜和长生站在门口,看黄昏的暗色吞没两人的踪影。
“做贼,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紫颜悠悠地叹息,突然欢快地道,“长生,我们该用晚膳了。
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美味!”
长生赌气不问紫颜一句,要等紫颜亲口告诉他,为什么派那两人去,不肯派自己。
厅中的桌上摆了几碟素菜,今次,多出一罐粉艳娇嫩的花瓣,犹带晨露与清香。
紫颜拾了一瓣放入口中,陶醉地闭了眼,发出满意的品味声。
长生奇怪地道:“少爷几时吃起花来?”
“呀,你不知道么,我只爱吃花,不过是陪你吃菜。
”
长生目瞪口呆,“我也要吃?”
“当然,你学易容,自然要吃。
最后不服五谷,只喝朝露,吃鲜花。
”
“冬天没花之时,难道饿死?”
紫颜想了想道:“那……就吃蜂蜜吧。
”
长生痛苦地惨叫。
没有肉吃已经很残忍,如今连素菜也要剥夺,还有水果……水果能吃吗?
“唉,你想吃就吃吧。
花生果,果是花之子,吃便吃了。
”紫颜看透他心思似地道。
饭后,长生摸摸空荡荡的肚皮,心思飘到远方。
不知道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两乘轿子载了莫雍容和晴夫人进了熙王府,从前后门分别入内。
莫大人刚从宫里回来,想来求见王爷,可惜王爷出门赴宴去了,莫大人便独自坐在栖逸斋里等待。
晴夫人请香归来,梳洗后想请王爷共进晚膳,丫头传话说王爷不在府里。
晴夫人想了想,说有串耳环遗在王爷的冱泉轩,去取来再用膳。
书房里笔墨纸砚都是难得之物,宝光盈目,只是见过了紫府的气派,莫大人并不吃惊,负手踱步,四处都走了走,没有看见那块龙嬉朱雀佩。
晴夫人遣开冱泉轩的丫头,里里外外摸了一圈,此间是王爷独宿之地,有不少金银细软并骨董收藏。
打开几个箱柜翻看,玉佩虽有几块,皆不是想要之物。
“你一回来就翻箱倒柜,是不是这府住腻了,想收拾东西了呢?”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晴夫人身后传来。
晴夫人一惊,镇定地回过头来。
真红大袖衫,外披蹙金锈云霞瞿纹霞帔,一对金宝琵琶耳坠嘲讽地摇晃。
刺目亮眼的命妇衣饰里裹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华丽中略显憔悴,正是王妃。
晴夫人不慌不忙将青丝一抚,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道:“昨日遗了对玲珑坠儿在这里,还是上回过生日王爷赠的,想寻出来戴。
姐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