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92(3/3)
称重的队伍里,不受控制打着颤的右手,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
表弟表妹先一步过去,已经在那劝了他很久,可他怎么也不乐意让人帮忙排队,非是要自己买自己结账。
直到我跑到他身边,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又时不时搬出阿青来劝慰着。
他这才稍稍松开那袋白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很是舍不得的把那袋米塞进我手里。
老人嘴里喃喃着说:“……阿青爱喝粥,多买一点,等她回来,熬粥喝。
”
排队的队伍快到头了。
他被表弟表妹搀扶着坐到一旁,还眼巴巴地盯着我,“去结账呀……结账,”他盯着那袋白米,浑浊的眼睛里,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要给阿青熬粥喝,阿青怎么还不回来?”
阿青或许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念她。
所以,不久后,手术才刚过了一个月,哪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下床、在上海静养,她还是力排众议,就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也都拼命回了家。
外公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月,望眼欲穿地盼了一个多月,终于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是他的阿青了。
他杵着龙头拐杖走过去,颤颤巍巍走过去,也不要人扶。
走到阿青身边,他停住脚步,微微躬下身去,伸手摸摸阿青的脸。
“阿青。
”
他说。
没哭,只咧嘴笑着,一个劲地从额角摸到下巴,又撇着阿青颊边那二两肉不放,孩子似的。
阿青笑着打开他的手,反问:“你在家有没有乖乖听阿星的话?有没有让她难做啊?”
“没有哦。
”
“有没有乖乖吃饭,每天和大黄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外公点头,“有、有,你交代过我的。
”
他每一句话都乖乖听着,每一句话都有回答。
末了,却又咕哝一句,忽而红了眼眶。
他说阿青,你瘦了。
“……我给你熬粥喝,阿青,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
”
他们是谁?
或许是大舅,舅妈,还有所有的医生,护士,所有的见过的、或疏远的亲人。
那年外公九十岁。
这个世界在外公眼里,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他们”,和“阿青”。
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时,两眼都通红。
*
毕竟年事已高,那一场手术,对于阿青来说,确实是一个大坎。
足足经过了大半年的休养,她才终于可以恢复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后,简单的体力劳作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顾外公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渐有心无力,每每拖着扶着外公起床,对她来说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来这么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后来更是腰上一块一块的起浮肿。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贴身的事交给护工,总还是要坚持亲力亲为,长此以往,等我隔了一个假期再回来,见到阿青,只眼见着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来岁似的。
后来我也常想,如若这一切,连我都能发现——虽然外公那时已经是半个痴儿,可对于他最最疼爱的阿青,他或许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切的。
那么,关于外公的猝然长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释。
记忆里,那似乎是大四毕业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边。
那段时间,外公有几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时已然吃不下多少饭食,唯独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两大碗鸡丝粥,我们几个小辈私下里说悄悄话,都觉得外公铁定能撑过百岁,还讨论着要送什么礼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
阿青听得多了,却从来没有接过这话茬,只是日渐一日,待我们越发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来越喜欢一手遛着大黄狗,一手牵着外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说些年轻时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时兴起,正好又趁着外公心情好,没闹小孩子气脾气,她还从后院仓库里翻出来一整套“理发”装备,说是要给外公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寸头。
“夏天嘛,头发不要这么长,”阿青半眯着眼睛,弯下腰去,耐心地给外公系着理发布,“你们不知道,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头,现在倒是听话了……免得头发老是长长了,给他洗头的时候呀,还总闹腾。
”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摆弄。
等头发掉得多了,掉了一地,还非要招呼着我们给拢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宝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头发,阿青还没来得及帮他把理发布解开,这老小孩儿又孩子气地招手,要把那剃头的机器捞到手里来玩,拽着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这个,阿青,我帮你、剪头发。
”
“你帮我剪头发?吹哪门子的风呀。
”
“阿青,你坐——”
“……!”
我们一群孙儿本都在旁边看热闹,听外公这么一说,倒是都颇有默契地,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毕竟谁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们这些人这个那个的人名。
手上分不清轻重,时常又爱闹脾气,情绪上来劝不住,总爱鬼喊鬼闹……谁敢随便把自己头发交给他?指不定要变个地中海,说都没处说理去。
我赶忙起身,想过去说两句,帮忙引开话题,也帮阿青解围。
却不料一句“外公……”刚说了一半,阿青倒是答应得爽快,把机器塞到外公手里,当即便在那理发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俩一左一右,搀住虽站不太稳、却已跃跃欲试要大展拳脚的外公,我则跑到卧室去,换了把不大锋利的剪刀,好说歹说,终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响机器,换作这钝了刀锋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直至把外公这傻乐的模样哄好,阿青这才借口说要去重新放好理发的物什,起身拎着东西离开。
我想起那机器刀片危险,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表弟表妹们看好外公,便也马上跟过去。
还没叫住人,却见极少极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颤抖着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
压抑的哭泣声第一次逼弯了她的坚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哭,从来平静接受外公的病痛,从来不变态度地照顾着外公的阿青,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来来回回念叨着外公的名字。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青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呢?
后来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泪,或许本就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预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给妻子的温柔。
就在阿青给外公理完头发的第三天,在我们乐呵呵准备外公生日礼物的当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稳,总要阿青哄着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终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阿青贴着他冷冰冰的面颊,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说,“你别担心,剩下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的。
”
“……司予啊,你不会觉得痛了,都过去了,再也不痛了。
”
“因为想陪着我,老让你这么努力活着,真的对不起啊……现在没事了,安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
”
阿青给外公梳了头发,换了新装。
在所有人的哭声里,她亲吻他的额头。
一切都像他还在,他还年轻时那样。
是她送给他一生的温暖,也是她最终亲手将他送走。
我想我或许明白——对于外公而言,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馈赠。
那之后不久,在外公办得极为简朴、与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礼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纪家老本家尚未远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无意前来试探的媒体,全部拒之门外。
邀请到场的,左右不过我们这些最近的亲朋,间或几位难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后一个上台致辞的。
她笑着向每一位到场的人:大舅、舅妈、云流爷爷、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钟先生、还有几位我并不熟悉的长辈……一个个鞠躬,手中却没有纸页,不过孤零零一个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话筒。
也是,悼念词啊,本该大谈一番亡者生前的功过事迹,回忆往昔,祝福来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从来不稀罕那些所谓的辉煌事业,凯歌高进——
她只是温柔地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
外公离开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好像也变得孤僻了很多。
她辞退了所有护工,独自打理着那片果园和花圃,春去冬来,我和表弟表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或旅居国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丰收的季节,又都总能收到阿青寄来的包裹,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果酱,手织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过,里头还多半总夹了封信笺,老人家隽秀笔迹,字如其人,笑着叮嘱我们:冬天加衣,在外头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
外婆现在多给你们做几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只能穿外头工厂打出来的毛衣啦。
她从不避讳死亡这样的话题,倒是古灵精怪地学着年轻人,在署名后头加一个手绘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们这些孩子成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妈也不知不觉退下了一线。
虽然两夫妻依旧忙着全世界周游,办画展、办园艺展览,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还是都会回到外婆身边,帮着摘摘果子,打理农田——大舅说,这是外公离开前,意识难得清醒的时候,三番五次拉着他们专门说过要做的事。
“你外公谁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
大舅说:“但是阿青呢,就谁都不放心,唯独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
三言两语,倒像是把这痴缠爱侣的七十年一语道破。
然后便被舅妈戳着脑门子赶到一边,电话那头,随即便传来舅妈热热闹闹的声音,嘘寒问暖,问着我在国外念书有没有不满意,要不要再安排几个人过来照顾。
舅妈越来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说不用,听着他们的吵嘴,最后总以大舅的服软告终,竟也觉得身处异国他乡的清冷尽数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个豪门大户的风波诡谲,勾心斗角。
我们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门”的“豪门”吧,整天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心没肺又傻乐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条,何必用真心去换那点高处不胜寒?
就像少年时,我总不懂外公为什么选择在最辉煌的时代宣告商场生涯的落幕,不懂他为何曾经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凯进,压过钟家,踩掉宋家,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归隐田园。
但回头想想,个中缘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罢了。
再过数年,阿青年届九十有九,我们一众儿孙回乡给她过寿。
家里那只黄狗早已老得不像话,冬天午后,瘫在院中那颗老樟树底下晒太阳,阿青买了一架摇摇椅,坐在摇摇椅上,那竹木椅摇啊摇,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头干枯的白发也轻轻地掀起波纹。
看见我们远远走来,她这才笑起,抬起手来,冲我们招手——
太阳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岁又五个月那天,如果外公还在,那天本该是他的九十九岁生日。
我们发现她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躺在摇摇椅上,就像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是喜丧。
除了大舅以外,我们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泪,我们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样,都没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长得“灿若玫瑰赛赵敏”的妈妈,她长得真好看啊,我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我说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你幸福吗?
我问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头,妈妈的脸却变成了阿青的脸,不招摇,不张扬,却是那么温柔。
她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阿星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来,好不好?”
“不好,阿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跟你分开。
”
“傻孩子,你叫阿星啊。
我们都爱着你,我们都会成为天上的星星,永远保护你,怎么会分开呢?”
阿青亲了亲我的侧脸。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的身体好像被冻住了,怎么走也走不动,只能目送着她背过身远去,走向一扇很明亮很明亮的大门。
她变得年轻,背影不再佝偻,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肩颈纤细,明眸如水。
她的身边是外公,年轻的外公,原来大舅只是长得像外公,却远没有外公年轻的时候那风采昂扬。
她后面还站着一个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棕色的小波浪卷发,白色的长袜一直到膝盖。
女孩穿着双松糕鞋,一蹦一蹦,走了老远,却不知想起什么,又猛一下回过头,仔仔细细盯着我看了一圈,“你就是阿星啊?”她笑,“不愧是我们青青的外孙女,真漂亮。
”
女孩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扭过头,又飞也似地跟上阿青,挽住阿青的手臂。
“青青啊青青,我漂不漂亮?”
“漂亮漂亮,当然漂亮了,你可是最华丽的小公主。
”
“口意!才多少年没见啊,青青,你现在说话真是超~夸张诶。
话说你知道吗,纪司予这家伙真是贼心不死……在这等你好久了,明明我先等的哈!我都说了,下辈子要跟你做亲姐妹!我做姐姐,你做妹妹,哈哈哈——哎呀,纪司予你这个粘人精,还拉着我们青青不放,都说了要错开了,待会儿把你投生成我们亲兄弟,看你怎么办!”
……
我醒在深夜。
夜深人静时,好似世间总都遗忘了人类喜悲与来去。
我走出院外,阿青的棺椁就在不远处的藤架下,大舅彻夜守着,不时嘟囔着说些什么,我听不大清切。
倒是家里的黄狗懒洋洋,还是趴在那樟树底下,不像是晒太阳,倒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守候着最终的归处。
我走到黄狗身边,它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湿漉漉的。
它也给我让出位置,肚皮底下的土堆处,是那已然看不出翻埋痕迹的小坑。
我轻轻刨了一层土。
那里已然没了昔日银发,早不知做了何处的养分。
倒是有一对白金戒指,混不吝地埋着。
不计较人世苦短,但见地久天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