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六十则》 1. 因为背上肿瘤的缘故，纪司予小时候并没有去学校念书。

     本就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楚嫣，便索性在医院里就地开了个&ldquo小课堂&rdquo教他。

    有天正好教到汉武帝刘彻&ldquo金屋藏娇&rdquo的典故，小司予老神在在地跟着念：&ldquo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hellip&hellip贮&hellip&hellip&rdquo 贮什么来着？ Vip病房外，走廊寂静空阔。

     有提着小水桶和抹布的姑娘走过，把专心致志念书的小男孩注意力分走大半，眼神也跟着她跑走。

     他趴在床上看了好半晌，好半晌又好半晌，才舍得回头看向楚嫣。

     嘴里小声念叨着：&ldquo妈妈，我觉得这个皇帝很好。

    得到阿娇，就建一个金色的宫殿藏着她。

    他们住在里面，外头的人都没办法进来。

    他们两个人呆着就很幸福了，你说是不是？&rdquo 楚嫣被他的孩子气逗笑。

     &ldquo前两天就说小王子和玫瑰花，今天又念叨金屋藏娇，司予啊，你这小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啊&hellip&hellip&rdquo 可她到底没有点破这故事背后政治权谋的残忍之处。

     彼时已然重病的母亲，只是伸手轻揉眼前幼子柔软额发。

     &ldquo而且，如果你的&lsquo阿娇&rsquo喜欢花，喜欢山，喜欢大自然呢&hellip&hellip她凭什么要跟你关在一起，一辈子为了你活着？金屋很漂亮，司予，但对她而言，或许就像在坐牢一样，不快乐比什么都悲伤。

    &rdquo 寥寥数语，落寞诚恳。

     可惜她的听众却只是一个尚无法读懂个中深意的孩子。

     可惜，他还听不懂，她到底是在说他的&ldquo阿娇&rdquo，还是在说她自己的一生。

     2. &ldquo小护士，你觉得也是吗？不快乐比什么都悲伤？&rdquo 甚至于那时的纪司予，其实还不太认可母亲的话里有话。

    所以后来找到机会，便又私下里问小护士要答案。

     他的小护士正认真地擦着地板，一丝不苟，帮着她妈妈分担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hellip&hellip这小孩儿老爱缠着她，她有时也觉得恼。

    可他一遍又一遍问，她又不好一个字都不回答。

     &ldquo悲伤啊，&rdquo末了，也只得手里动作不停，嘴上答了句，&ldquo但我只觉得没钱比什么都悲伤。

    &rdquo 话如其人，这是个很俗气的回答。

     没钱所以买不起妹妹治病要的良方，没钱所以只能住在漏水又蛇虫鼠蚁不绝的出租屋。

     没钱所以每次放学都只能扔了书包就跑来医院帮手，连晚上多点一盏灯看书都是奢侈&mdash&mdash 小护士，也就是小阿青，对那时的她而言，贫穷就是最大的悲伤。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许久，脑袋歪了歪，&ldquo没钱？&rdquo &ldquo&hellip&hellip你不会懂的啦。

    &rdquo 她并不打算解释太多，跟他这样能住在Vip病房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也没法解释什么叫&ldquo没钱的生活&rdquo。

     故而沉默着擦完地板，洗干净手，她没再多话，只伸手给他捻了捻被角，便转身提起水桶出门。

     &ldquo没钱的人多了去了，但我们家还不至于活不下去，&rdquo最后一句话，淡淡又平和，&ldquo我妈说，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所以就这样吧&hellip&hellip我也没闲心想什么悲不悲伤的。

    &rdquo 焉知伤春悲秋，从来都只是被爱者的特权。

     真正的悲伤是命运逼迫你接受，往往是没时间思量的。

     3. 小司予开始存钱了。

     虽然这年他才刚刚六岁半，又出身高门，根本不愁吃穿，本该是个&ldquo视金钱如粪土&rdquo的纨绔儿郎。

     但他还是让阿妈给他买了一只漂亮的小鸡仔存钱罐，兢兢业业地往里塞钱，开始初步有了小守财奴的架势。

     阿妈坐在病床边，一边织毛衣，一边不忘笑他：&ldquo这是在攒钱娶老婆了？你啊你，司予，你才多大。

    &rdquo 小司予趴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小鸡仔存钱罐不撒手，傻呵呵直乐，也不搭腔。

     &ldquo你打算存到多少钱？&rdquo &ldquo存好多好多钱呀。

    &rdquo 妈妈也有不舍得他的时候，小声嘟囔：&ldquo要娶老婆的话，光有钱可不行哦&hellip&hellip至少你还得再长大一点。

    &rdquo 却不想这点上，他倒是想的深远。

     &ldquo没关系，小护士也没长大呢，我们会一起长大的。

    &rdquo 楚嫣无奈笑笑。

     大概没有人知道，其实那年过年回家，他早已做好打算，一定要存满一整个小瓷罐，等到来年开春回到医院，就和玫瑰胸针一起送给小护士当礼物，然后邀请她&mdash&mdash &ldquo小护士啊小护士，你以后要不要也跟我一起住金屋子呀？&rdquo &ldquo看，我很有钱，我以后还会变得更有钱！到那时候，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没有钱，再也不用害怕别人来伤害你了，是不是？&rdquo 回头想想，他那时的想法，终归是比爱情简单，又比友情复杂。

     简单的平铺直述背后，是深深的惶恐和珍视。

     可那又是多直接又宝贵的回忆啊。

     【就像你曾经张开手保护我那样。

     我一定也会做你的小英雄，披荆斩棘，绝不回头。

    】 英勇无匹，一往无前。

     在孩子们还在惦记着明天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永远。

     4. 可结果那年的新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譬如母亲的暴病身亡，父亲饮弹自杀，葬礼上奶奶虚伪的面孔与致辞，摔倒在老宅冷冰冰的地上，独自哭泣却无人搀扶的痛苦，背后避无可避的歧视，诅咒，嘲讽&hellip&hellip 他是人尽皆知的怪物，一个天生畸形的杂种。

     母亲怕他以后争不过大家长，争不过兄长家姐，把自己的嫁妆、多年来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他，至死仍不愿意让他被这高门大户内里的污浊染黑了心肠。

     可他一无所有，无以为报，甚至连在她的葬礼上流一滴眼泪也做不到。

     那一年，有根筋在他的脑子里彻底崩断。

     虽然他依然沉默，温和，笑面相迎，不作任何反抗。

     可也是他，在母亲烧成一把灰几块骨下葬的那天，把自己宝贝得不得了的小鸡仔存钱罐埋在了母亲墓边。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剩他一个，在楚嫣的墓前长跪不起，一下下重重叩头。

     一下又一下，脑门泛起红，流着血。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句对不起，说了多少句&ldquo我会争气&rdquo。

     模糊的记忆里，只记得后来自己耽搁了很久很久，终于从老宅离开，独自一人回到医院。

     他坐着轮椅被家仆推进房间时，小护士正在他的病房里整理花瓶，把枯萎的花折出来，放进新鲜的百合。

     5. &ldquo你回来了？&rdquo 听到开门声，小姑娘飞也似的扭过头来。

     瞧见是他，便蓦地笑笑。

     可察觉到他神情不对，那笑容又很快敛去，换作一下不动声色的蹙眉。

     &ldquo你怎么了？&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6. 他在葬礼上没有哭。

     被哥哥姐姐推搡、欺负的时候没有哭。

     被爷爷奶奶训话，受着那样冷淡目光的时候没有哭。

     可是看见小护士，他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他冲她张开手。

     很轻很轻的，努力忍住哽咽，只是问：&ldquo小护士，你可不可以抱一下我？&rdquo 7. 小护士不仅抱了他，还答应推他出去晒太阳。

     不仅带他晒了太阳，还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麦芽糖，两根小木棒搅和在一起，黏答答的糖放进嘴里，甜得他一双眼弯成月牙。

     &ldquo这就叫三毛钱买到的快乐。

    &rdquo 小护士说：&ldquo&hellip&hellip别眼巴巴看着我，多了就没有了，不然长蛀牙。

    &rdquo 可话虽如此，后来卖麦芽糖的阿婆又在医院门口出摊。

    刚放学便跑来医院的小护士，还是为他买了很多很多个&ldquo三毛&rdquo。

     8. 她是个嘴硬心软，小气又最大方的女孩。

     所以，哪怕他没有妈妈照顾了，可是小护士还是把他照顾得很好很好。

     会帮忙在护士长面前给他打掩护，照顾他想养的小兔子，会每天在花瓶里换上漂亮的鲜花，不会计较他偶尔因为背痛冒起来的坏脾气，在他道歉的时候，拍拍他脑袋就把他放过。

     当然，也有疲倦的时候，在天气晴朗的午后，她有时会抱着故事书，偷偷摸摸在他的病房里躲懒&mdash&mdash 她缩在沙发一角，房间里翻页时候&ldquo沙沙&rdquo细响。

     他悄悄侧过脸去打量她。

     阳光透过窗，从头顶往下洒，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白白净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书页边角。

     &mdash&mdash&ldquo看什么呢？&rdquo 她发现他的小动作，霍然抬眼。

     &ldquo啊，没、没什么&hellip&hellip&rdquo 他慌忙扭头。

     在她眼里，或许他只是一个被寄养在医院、看似光鲜待遇，其实未知命运后话的病人，年少相识，很快便会在记忆里被淡忘痕迹。

     可于他而言，这段经历如何弥足珍贵，却似乎很难尽数分享于人。

     有如捂在心里悄然生根发芽的种子。

     他还很小，却已经确信：小护士没有钱也没关系，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小姑娘。

     9. 千禧年初，他接受手术割除后背肿瘤。

     医院方面头顶纪家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小心谨慎，派出全院专家坐镇，一流名医主刀。

    可因他年纪太小，且皮肤组织黏连问题严重，手术过程最后竟长达十八个小时&mdash&mdash哪怕有麻药暂时消弭部分的疼痛，但整个过程对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而言，依旧过分难捱。

     术后，他整整昏迷了三天，堪称从阎王门前晃了一遭，最后熬着一口气才得以苏醒，生命体征恢复正常。

    但老太太放心不下，坚持要求他继续在ICU接受重点监测。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后。

     陪了他多年的那血瘤终于只留下两道疤痕，而他离开ICU重症监护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求着顾姨帮忙找来许久不见的小护士。

     &ldquo那是什么人，怎么没听说过？&rdquo顾晓为人谨慎，总要先问清细节，不然总不肯轻易下功夫去找，&ldquo是哪家的孩子？&rdquo 他藏在被子里的双拳紧攥，默然抬眼。

     分明是个孩子，却揣着那样莫名阴恻，冷静又孤戾的眼神。

     许久，却倏尔一笑，换作同龄孩子般一般无二的天真。

     10. 他说：&ldquo&hellip&hellip小护士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rdquo 11. 那是他最好的保护壳，也是他崩毁的前兆。

     可惜最后，哪怕找遍医院上下，问遍了护士长和一众医生，却还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人影。

     她像是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有人说，别家医院工资更高，所以她母亲为了生计跳槽，连带着她也去了别家医院。

     有人说，是她妹妹病情恶化，不得不转院治疗，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走得那么突然，以至于连&ldquo再见&rdquo都来不及说。

     而他待在医院，等了很久很久，又花了很多很多钱，让那些贪心的私家侦探一家家医院去找。

     找不到。

     怎么也找不到。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世间，人人渺小如蝼蚁。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选择，真正告知他的，却不过名字，一点家乡小调&hellip&hellip更何况对旁人而言，再明艳的眉眼，擦肩过，也不过是普通而不起眼的过路人，扔进人海中，便难觅踪迹&mdash&mdash 12. 直到很多年后。

     已然大变了模样的少年，他远远看向克勤外高的大操场。

     他看见瘦姑娘搀扶着胖姑娘，前者娴熟的将后者放平，探量脉搏，为人降温，最后颤颤巍巍把人架起，带去医务室。

    身边的同学都冷眼相看，没有一个上来搭把手帮忙。

     他看见她每走一步都艰难，嘴角绷得很紧，没有笑容，牙关死咬。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ldquo&hellip&hellip司予仔！&rdquo 自幼一起长大的同伴，只来得及望见他远去的背影。

     他抄小路翻下天台，几乎是人生头一遭，那样夺路狂奔。

     终于在她抵达之前，先一步等在了医务室门口。

     13. 手里攥着的牛奶糖被汗濡湿，他小心翼翼，用衬衫衣角一遍遍擦。

     终于等到她出现在视野之中，那一秒，好像心脏马上要从嗓子眼直跳出来，心里打过无数遍的腹稿一下变成满纸空白&hellip&hellip他甚至悄然对着医务室边的仪表镜理了理额发，唯恐自己再次与她见面时太过狼狈。

     面色不改，却紧张到眼神飘忽。

     他想象了几百几千种重逢的可能，惊喜的对话。

     他想象着她也像是自己这么多年的等待那样，一个照面便红了眼，跑过来抱他满怀。

     &ldquo&hellip&hellip嗯？&rdquo 可这多年未见的姑娘，终究只还以他疑惑的一眼，&ldquo有什么事吗？同学，我好像不认识你们。

    &rdquo 她没认出他。

     &ldquo你叫什么名字？&rdquo &ldquo卓青，有什么事吗？&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她竟然没有认出他。

     竟然。

     14. 可他是天底下最好哄的男孩。

     他为她认不出自己而感到难过。

     又在她接过自己手中糖果时，一瞬间原谅了她的所有。

     &ldquo我叫纪司予，纪念的纪，给予的予。

    &rdquo 也在那默然一笑的瞬间。

     他心里有了一份不为人知的计划。

     15. 第一步是转班。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是一句话的工夫，却是非去不可的一道&ldquo工序&rdquo。

     这倒与所谓的计划无关。

     只因为在他去之前，承蒙卓珺用心良苦的一番宣传，那个班里几乎没人欢迎卓青； 但自从他这样大张旗鼓转班落座之后，纪家名号响亮，天然的保护罩便就此在前后排形成&mdash&mdash无论是否有人乐见这样的场面，事实证明，只要他在，划出的那片区域，就是旁人触不可及的地带。

     这是他的保护，也是他小心又温柔的靠近。

     16. 那之后很多次，他趴在桌上。

     隔着厚实的书堆，缝隙间一点空阔，容他打量前排： 她最爱语文课，讨厌英语课，每次英语老师进门就紧张到背脊挺直，坐立不安； 她的几何数学不好，每次做到卷子上第18题固定的几何解法就要咬笔尖迟疑很久，落笔时改了又改。

     她喜欢在发梢别一个很小的星星发夹，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她也有臭美的时候，会趁人不注意，和白倩瑶一起偷偷涂很浅很浅的豆沙色口红，在眼皮上抹一层大地色系的眼影，有时变成个熊猫眼，才嬉闹着擦去。

     她的洗发水是橘子味，每次靠向后桌，香味透过书香传到鼻尖； 她从不跟他搭话，但传卷子或作业时，总免不了回头，一不小心与他四目相对&mdash&mdash 17. &ldquo往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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