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3)
一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孤儿院的大门好像并不开在这边。
”小孩仰起脸冷声道。
谢光沂脚下一滑,险些倒栽下墙头。
她干笑道:“来玩嘛!看,我给你买了遥控飞机哦。
”说着侧身展示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以证明所言非虚。
为成功讨好到冷艳高贵的小福,她还特地向家有稚龄亲妹的房东大人讨教了。
挑来选去,最终买到的这款遥控飞机小巧又漂亮,即便是孩子也很容易操作。
谢光沂成功落地,拉开背包链:“有蓝色和粉红色,你喜欢哪一种?粉红色的好不好?”
小福抬起眼皮轻飘飘地一瞥,旋即视线又黏回书页上:“幼稚。
”
被一个身高堪堪过她膝盖的小豆丁如是评价,谢光沂险些要落下屈辱的泪水来。
“别这样嘛,我们做好朋友嘛。
”
“明明之前撇下我自顾自跑路了。
”
被踩到痛脚,谢光沂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奋力扯起嘴角:“那是特殊情况……”
“你跟颜欢有什么过节?”
谢光沂不太想说她和颜欢之间的事。
并非因为对象是个孩子。
和颜欢的事,即便对祁奚,她也只讲了个大概。
小福年纪虽小,却有着超乎成人的稳重和成熟,显然不只是智商爆表,情商同样惊人。
她跟小福萍水相逢,生活圈子全无交集,反倒更容易说出口。
选择保持沉默,只是因为小福那样抗拒颜欢,倘若让她知道自己与颜欢是旧识,说不定她会遭反感,情绪殃及,给一竿子支出孤儿院大门。
友情走到尽头什么的想想就好心酸。
“反正就是前男友之类的吧。
”
谢光沂噎得连咳了好几声:“说、说什么呢!你这样不可爱哦!”
“嗯,妈妈说过,大人对小孩子无计可施的时候就会拿‘不可爱’当武器,以此掩饰他们的无能。
”
“你妈妈都教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小福的豆芽菜模样完全是因为发育不良,其实她已经有六岁。
她母亲两年前去世,还跟她共同生活的时候,小福充其量也就四岁吧。
四岁的女儿,母亲不该捧着童话书念点小熊和小兔子的友情故事吗?直接给她戳穿人性的阴暗面,这不管怎么看都不太好吧?!
“妈妈还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反正果果现在不在院里了,我也帮不了你了,赶紧带着遥控飞机回去吧——何况我也不喜欢玩遥控飞机。
”
果果已经不在孤儿院了?
这倒是个新情报。
谢光沂屈指敲了敲孩子的脑壳:“那你妈妈还有没教过你,偶尔也要直率地和别人交往,不然活该一辈子没朋友?果果的专题我早就搞定了。
”
果果的个人专访已经烂大街,但凡有能力塞点礼金的媒体都拿到了采访权。
她向来只爱挑战独家,便另辟蹊径,借了总编一点人脉,找到果果进入小星星孤儿院前曾留宿过的家庭。
那家夫妻口风倒是很紧,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出一些有用的资料。
恐怕小福此生尚未被人攻击过她那灵光的脑门,当即吃痛地捂住额角:“妈妈才不会讲这种幼稚的话!”
眼底燃烧着愤怒的小火焰,一心维护母亲的模样,终于像六岁孩子该有的样子了。
谢光沂环起手臂:“哦,你很崇拜你妈妈吗?”
对这个问题,小福倒是不傲娇:“当然,妈妈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才不像你这种白痴。
”
谢光沂扑上去捏她的脸。
孩子身上没几两肉,脸颊却是软绵绵的。
谢光沂揪了一把,只觉得手感极佳,却同时因那冰凉温度打了个寒战。
定睛一看,零下五度的阴天,孩子还穿着灰扑扑的小围兜,围兜里头一件单薄的线衫。
小手都冻得发青了,竟还能面不改色地和她说话。
谢光沂赶紧脱了羽绒服给她裹上。
小福挣扎了几下,终究敌不过成年人的力气。
“大冬天的,就别跑这儿来看书了吧?屋里有暖气不是挺好的。
”
小小的身体淹没在长羽绒服里,简直像套了个睡袋,只露出两只乌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
孩子瓮声瓮气地道:“书是从院长办公室里拿的,只能躲在没人的地方看。
”
谢光沂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书换了一本——《二阶椭圆偏微分方程》。
“反正院长那书柜是装点门面用的,拿走一两本再偷偷放回去,他也不会发现。
”
谢光沂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看得懂?”她以为小福只是记忆力惊人而已。
孩子很淡然地点了点头:“嗯。
”
谢光沂很快就冷静了。
有一个在乌普萨拉大学分子医学专业当客座教授的妈,还有一个社科院院士的爸,六岁就能读《二阶椭圆偏微分方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当年那张险些没及格的高考数学试卷掬了把泪水。
小福是五岁时进入小星星孤儿院的。
她四岁生日的隔天,父母因交通事故去世。
据说当时她的母亲临产,父亲驾车送她的母亲去医院,不巧遇上滂沱大雨。
高速公路上湿漉黏腻,他们刹车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逆行跑车撞飞出去。
车子坠毁在护栏外,夫妻二人连带妻子腹中的胎儿一起,当场毙命。
神情淡淡的小福,只有在说起她未出世的弟弟时才耷拉下眼皮,流露黯然之色。
“本该有个跟我一样聪明的、能听得懂我说话的弟弟……”
谢光沂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去帮她掖紧了羽绒服的领口。
小福吸吸鼻子,换了个话题:“我们刚才不是在讲颜欢的事?”
既然孩子把家底都倒给她了,作为回报,谢光沂把她跟颜欢的往事也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小福一言不发地听完,下结论道:“你果然是个白痴。
”
自从见识到小福突破天际的IQ,谢光沂再听这话已经毫不感觉屈辱了。
“那种阴险小人,跟他过招,你赢不了的。
”
谢光沂很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躲着颜欢啊?”
“没什么……虽然我不喜欢笨蛋,但也很讨厌太聪明的大人。
”孩子老成地耸耸肩膀,松松垮垮的羽绒服当即溜下半个肩头。
谢光沂纳闷了。
颜欢顶多算个高智商的普通人,远远比不上小福的变态头脑。
他何德何能,竟让小福大天神引以为劲敌?
据说,小星星孤儿院背后的投资人与P大有业务往来。
由于受到对方邀请,颜欢回国到P大任教后才会挂名给孤儿院做心理顾问,而果果录制节目时也由他全程陪同。
那天在电视里惊鸿一瞥的影子,原来真的是颜欢。
小福抬起嘴角,阴恻恻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
那笑容之森然恐怖,与颜欢着实有八分神似。
二
总之,在孤军迎击颜欢的漫长战役中,谢光沂终于获得了第一位盟友。
虽然盟友的个头还不及她的腰高,对“恋爱”这件事的全部认知都来自院长装点门面用的藏书,以及孤儿院每周给小朋友们播放的迪士尼动画电影。
聊胜于无吧。
午休时间,谢光沂一边啃零食一边逛购物网站给小福挑衣服。
孩子对她读书的私密小空间无比执拗,但总那样坐在外头要冻坏的。
话说回来,小星星孤儿院不是号称财力雄厚吗?怎么连御寒衣物都不给孩子们买呢?
这年头,童装比大人的衣服还要昂贵。
谢光沂在驯鹿雪花图案的厚棉袄和明黄色小羽绒服之间反复犹豫,最终把两样都下了单。
有同事从她身后经过,无意间瞥到电脑屏幕,调侃道:“你也太心急了吧,明明孩子她爸都没影呢。
”
谢光沂抬脚踹她:“快干活去。
”想了想,又往购物车里添了件小羊绒衫。
Anna捧着咖啡杯翩然回到座位,叩了叩她电脑的后盖:“总编有请。
”她被正式任命为温泉之旅组织委员,每天沉浸在对浴衣美男的臆想中,为签证和机票酒店之类的杂事忙得团团转也甘之如饴。
谢光沂点点头:“知道了。
”起身敲开总编办公室的门。
总编找她是为说年终奖和来年涨工资的事,末了道:“这些钱够你买个超高级的猫爬架了吧?”
谢光沂一下子明白过来,Anna出卖了她。
省钱买猫爬架当然只是个借口,但总编既然给了台阶,她只能顺势点头。
达成战略目标,总编显然非常满意,嚼着椒盐蚕豆面露得色:“光沂,你还太年轻啦。
要知道社交也是工作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还能趁这个机会物色对象,一举两得的好事……”
“您对员工的私生活关心太过了。
”谢光沂僵着脸道。
她就不明白了,总编明明过着P市报业大佬的日子,怎么偏要操这一份媒婆的心。
“这是一颗‘家有好女待字闺中’的慈父之心!”总编振振有词。
“我想提早下班回去了,爸爸,您能帮我看完剩下的稿子吗?”
“乖,自己看。
小孩总要学会独立的哦。
”
面对如此大言不惭的上司,谢光沂冷冰冰地哼出一声。
应着她的冷哼,酣畅嚼着蚕豆的老头忽然五官一拧,咧开干瘪的嘴唇哀号出声。
假牙再度报废。
年过半百的总编大人眼含泪花:“偷笑扣工资!”
谢光沂耸耸肩膀,表示自己见怪不怪,心情忽然畅快了不少。
三
某天夜里,谢光沂做了个骇人至极的梦。
梦里被一个恐怖怪物追赶,东奔西逃,筋疲力尽,最终被怪物一口咬上了右臂。
然而奇怪的是,那怪物虽尖牙锐利,被死死咬住的手臂却并不感到疼痛,只觉沉重酸麻,仿佛脱离了自己肢体似的。
她回转过身,奋力想要摆脱,却见怪兽那如灯笼般硕大的眼眸中噙满了晶莹泪水。
泪水打着转,最终自眼眶笔直地跌坠下来,在半空中碎散开来,淋了她一头一脸。
味道是腥咸的。
似乎与寻常人的泪水并无差别。
怪物犹如哭泣一般地呻吟着。
“呜……”
声音破碎模糊,可她浑身一个激灵,从中察出隐约的熟悉。
巨大的泪滴不停地冲刷着她脸庞,让她憋住一口气近乎窒息,然后,剧烈喘息着醒来。
汗湿衣衫。
没有什么东西咬住她右手,只不过是她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手臂横伸出了被窝而已。
屋里暖气出了故障,入夜后,冷如冰窖,她的半条手臂都已冻得发麻。
谢光沂慢慢坐起身,揉捏着几近失去知觉的小臂。
凌晨五点。
卧室的窗帘没合拢,从那罅隙窥出去,外头仍旧乌漆漆的。
熟睡在床边的谢大福低低地喵了一声,不知怎么的跟着醒了。
她随手挠一挠大肥猫的后颈以示安抚,然后披起棉衣,索性下了床。
梦境糟糕的余味搅得她睡意全无。
有着颜欢嗓音的怪物,她一定是被那人拖稿拖得魔障了才会做这样的噩梦。
何况他哭什么?犯错的人凭什么反而率先装可怜啊?梦里的狂奔仿佛切实消耗了体能似的,肚子咕咕地叫出了声。
她用力拉开窗帘。
冬木庄公寓大楼前,阒无一人的路口,有只流浪猫正慢吞吞地横穿过空寂的街道。
四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格外早,元旦过后不久就是除夕。
报社放假,刊物却不能停。
排好假期的值班表,大家又为年末报告而焦头烂额。
怨声载道的大办公室里,只有谢光沂一个人尤为清闲。
如果说她这人有什么特别值得写上一笔的优点,没有拖延症必然是其中之一。
早在一个月前就吹响了年终大战的号角,报告也已写完丢给了总编。
翻翻备忘录,待办事项只剩下颜欢的三篇专栏。
她提前给颜欢发邮件打过招呼,说增刊要一口气做完圣诞、新年和春节特辑。
邮箱又被丁小卯接管,对方活泼地一口说“好”,后头加了长长的桃心。
不知研究生坐班到底有多么无聊,丁小卯开始滥用私权,拿颜欢的邮箱和她闲聊,隔三岔五说些P大校园新动向,又或系里的八卦之类的。
丁小卯用语很生动有趣,拿她的邮件当午间消遣也不错,谢光沂便有来有往地跟她多聊了些——如果丁小卯不总在附件贴她偷拍的颜欢的照片就更好了。
“小颜老师上课中——白衬衣帅哭!”
“小颜老师今天竟然困到在办公室打瞌睡唉!”
“新生偷偷塞进小颜老师信箱的情书get!”
总编出来巡查,悄无声息地杵在她身后,摸着下巴:“颜欢老师很上镜嘛,新年特辑给做个跨页的大写真吧。
反正他很有人气,女读者会喜欢的。
”
谢光沂一口咖啡呛在嗓子眼里:“您在说冷笑话?”
总编挑挑稀疏的眉毛:“我像是那么不严肃的人吗?”
为表他的“严肃”,总编朝新来的实习摄影师招招手:“毛毛,你跟你光沂姐做这个特辑。
”
新人兴高采烈地应:“是。
”
谢光沂头痛欲裂。
她不想再见到颜欢,一点都不想。
可是所有人都像铆起劲来在跟她作对似的。
跟丁小卯说好的交稿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谢光沂一早出去跟了条民生新闻,赶回办公室就打开电脑——收完颜欢的稿子,她就能放假了。
收件箱里乖乖躺着未读邮件,丁小卯在正文里兴奋地写“马上跟本科生一起去欢乐谷”,后头轰隆隆打了三行感叹号。
谢光沂被她传染到愉悦的情绪,也跟着扬起嘴角。
页面向下拉拽到附件部分,这时谢光沂笑不出来了。
文档只有两个。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重新数了一遍。
依然只有两个。
丁小卯贴附件的时候遗漏了?
不至于吧?丁小卯虽然爱玩爱闹,但做事还是很靠谱的,否则也不会研一就当上助教。
谢光沂赶紧回了邮件,又想到对方或许已经去游乐场,便在邮件里写明自己的手机号,让丁小卯方便的话直接回电话过来。
邮件发出去没五分钟,她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电话那头非常吵闹,丁小卯扯着嗓子大叫:“光沂姐,对不起啊,我粗心了……系里没有人了,小颜老师也在这儿,要不你来找我们,下午一起回学校……”
谢光沂手头无事,又想起总编心血来潮说的跨页写真,于是点头说:“好。
”
反正横竖都要碰个面,不如把事情一块做完。
她叫上毛毛出发。
五
平安夜撞上周六,欢乐谷门前人潮汹涌。
谢光沂艰难地挤过人群正要去买票,就被丁小卯从检票口里头叫住了:“光沂姐,这边这边!”她手里挥舞着两张成人票。
谢光沂要算门票钱给她。
丁小卯连连摆手,眨着眼睛说:“小颜老师掏的腰包哦。
”
那就更不能收了。
“外拍的花销是公费,我回去要报账的。
或者折成等价的冰激凌给你?”
丁小卯眼睛一亮,舔舔嘴唇似乎有些心动,终究颓然垮下肩膀,收了钱揣进兜里:“好啦……跟小颜老师没法交代的。
”
毛毛跟丁小卯差不多年纪,两人互相打过招呼竟聊起天来。
谢光沂不插话,跟在他们后头一路新奇地左右张望。
到P市四年,没恋人、没朋友的她当然不会闲着自己跑到游乐场来。
横穿过香格里拉区和亚特兰蒂斯区,丁小卯回过头来说明:“光在过山车那边排队就排了一个早上,大家正在‘蚂蚁王国’吃午饭。
”
谢光沂点点头,心里纳闷极了。
以颜欢的性格,怎么会答应陪学生逛游乐场?
他明明是最怕麻烦的室内派啊——能宅在屋里看书就绝不出门接受阳光照射的那类人。
蚂蚁王国是儿童区,以超放大版的蚁穴和草地环绕出一个色调明艳活泼的、相对独立的区域,十余米高的“青草”丛间成双成对坐着分食甜点的情侣。
标志性的蚂蚁雕塑后方,大群年轻人围坐在彩色石块砌成的小桌旁。
有个男生高声喊:“小卯师姐,你好慢。
”丁小卯嘿嘿笑着,伸手扯过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