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2/3)
太太东问西问地走过来,都拎着塞满蔬菜的塑料袋。
警察开始喝退人们,后门震动一下,里面的锁打开了。
人们一下子静了,朝着门翘首以待。
我不能站在他们的群落里,跟他们一起翘首以待。
我向马路另一边走,此刻囚车拉响警笛。
我从小就害怕警笛,这种不知谁发明的音调总是通报人间灾难,而当时的警笛声格外刺耳钻心。
从法院到我父母家,大概六公里,我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拖着僵死的身体,左脚拽右脚地挪了六公里。
到了地方,我才发现到了父母家,而不是自己家。
我快三十七岁了,可是在心里最不得过的时刻,还是会来找父母。
站在父母家楼下,看着三楼第五个窗户里被灯光映照的两盆兰花,突然想到母亲的子宫是个多好的地方,能让人不犯错误,不干不可逆转的事。
那是个最安全最温暖的小屋,能让我回到那里该有多好。
我围着那座老式的教职工宿舍楼转了一圈又一圈。
天慢慢黑尽了,从晚到夜。
我看见母亲的卧室也亮起灯来。
你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看望他们吗?邻居们看见我就叫:“小丁老师来啦?老丁老师刚从外面回来!”你笑了,笑“小丁老师”和“老丁老师”的称呼。
我走在最后,你跟着叮咚,叮咚最先跑进楼道,一跺脚,楼梯上的灯亮了。
我掏出钥匙,母亲却在屋里把门打开了,似乎她一直在等待我。
你一进门老太太就说:“哎哟,这么个小帅哥,电视剧里来的吧?”我有个开朗爱逗的母亲,让每个人都自在。
你嘿嘿地笑了起来,摘下你的棒球帽,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
你已经不认生了。
我介绍说你是我们班的新学生,因为父母不在家而跟我回来吃周五的团圆晚饭。
我父亲此刻从书房出来,跟我们浅浅寒暄。
做了几十年数学教师的老丁老师比较含蓄拘谨,那天晚上好像比你还认生。
各种好夫妻都是这样性格相左的搭配,俗话说:一肥搭一瘦。
晚饭时我母亲打听了你全家的情况。
你在国外有一个舅舅,在北京有个姑姑,爷爷得过中风,所以让奶奶老是忙不过来,没有工夫管你这个孙子。
加上你母亲跟婆婆的关系从你婴孩时期就开始紧张,因为她看不惯你奶奶喂你吃饭的方式:把一口饭先放在自己嘴里含一含,等到不烫了才送进你嘴里。
你嘻嘻笑着说:“可不是嘛,确实恶心,一口饭在装了假牙的嘴里过一遍!”然后你龇牙咧嘴,叮咚也跟着龇牙咧嘴,突然问她外婆,是不是也在她婴孩时期对她干过同样的恶心事,我母亲轻轻拍了叮咚一巴掌说:“打你这小没良心的!”
我父亲也笑起来,低声附和一句:“指望现在的孩子有良心啊?”
我母亲问我为什么不把天一带来,你一下子抬起头。
我注意到你的神情突变。
老太太提到邵天一的亲热随意口吻几乎是家人式的。
下面几分钟,你心思跑了,闷头吃白饭,我母亲给你夹菜,你先是一惊,接着扫视一圈,似乎把餐桌边几个人又重新认了一遍,主要是把我重新认识一遍。
我早该知道,事情就是在那时开始乱的。
饭后叮咚看电视,你拿出书本,问我哪里可以自习。
我把你带到父亲的卧室兼书房,笑着跟你解释,老两口已经不能同时作息了,因此他们一共两间屋,两间都是他们的多功能室。
你说对不起,因为即临的模拟考让你没把握,只能抓紧时间,尽量准备得充分些。
你眼睛太透明了,沉到心底的心事都能让我看到。
你眼睛在诘问:“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心儿’吗?难道除了老丁老师和老丁师母,还有一个人叫你‘心儿’?并且是插在我前面叫……”我笑了一下说:“快去复习吧,我要去帮我妈洗碗收拾厨房了。
”你明白我明白了什么。
我也知道,我的明白没有偏差。
我们俩离得那么近,生物电的交流都能感觉到。
你进了我父亲的卧室,我替你关上了门。
叮咚小声问我:“大哥哥怎么了?”我有个跟我一样直觉特好的女儿。
我的女儿很宽容,几乎完全把我让给了我的学生,自己去上寄宿学校。
她懂得压力:学校和年级的升学压力,家长们给予班主任的压力,一旦带不出升学率高的班级,她的母亲会被压成什么样。
班里哪个学生不健康不快乐不能顺畅地走完高三的非人岁月,会对她母亲意味着什么。
我摆摆手,不让叮咚作声,让你在门内安静地复习。
你那时还不知道,我已经到你先前的学校调访过。
你从初中到高二的上学期一直在实验中学就读。
那是一所比我们学校升学率更高的学校,在高二下学期突然转学,这做法不合情理,有点釜底抽薪的意思,所以我认为你转学的背后一定有事,一定不像你父亲一笔带过的“学校太远”。
事情很快清楚了:你在实验中学中考时得了考试综合征。
医生对你“综合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