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Ⅴ(2/3)
,你听见我站起来猛抬头看我——我的起立使椅子腿跟地面擦出尖利声响。
其实刚才叮咚去应门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我听到叮咚支吾了一声“爸……”,我就条件反射地要夺路逃走。
那几个月里,他时常在叮咚的学校现身,给女儿施点小恩小惠,什么俄罗斯套娃、波兰陶瓷茶杯、保加利亚民间编织之类,那些用来做敲门砖的礼物渐渐堆积在叮咚的寝室。
可爱的小物件总是让小姑娘高兴,所以我没有过分干扰他们父女来往,但一份恐惧渐渐在我心底聚集:那个男人说不定也会突然在我家现身。
就好比明知门锁是坏的,一时修不好,说不准哪天就会溜进个祸害来,因此时时设防,但又明知防不胜防。
等祸害以粉红衬衫米白裤子的形象冒出时,我才发现设防错了,时间错了,心态错了,什么都错了,人家串亲戚一样热热闹闹地进了客厅,自己找个舒适的位子坐下来,把我这个主人弄成了客人。
我当时的脸色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物简介。
我真的恨不得做客人,赶紧告辞走掉。
带着你和叮咚,一走了之,让那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男人歇够了,没趣了,也只好离开。
我和女儿一穷二白,他要看上什么尽管动手。
但我不能让出自己的大本营,还有就是顾及到叮咚。
对十一岁的她,我总觉得歉疚。
那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没有父亲?凭什么没有一个父母双全的完整家庭?叮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意思是,这个人好歹给了我另一半,看在我另一半的面子上,别轰他出去。
你看看我,又看看我前夫,我没有给你介绍他的名字。
他叫刘新泉,碰巧或不碰巧,你们同姓。
刘新泉进一步拿自己不当外人,问你:“你是谁呀?”叮咚赶紧回答:“他叫刘畅,是妈妈的学生,来补习的。
”我这时才恢复正常思维,问他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
他嬉皮笑脸,说手机换了,没有存我的电话。
他又是很当家的样子对你说:“好啦,小同学,今天早点下课,啊!”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每一个字都让我如鲠在喉。
他不知道我忍耐是为了叮咚,也是为了给他体面。
畅儿,你看出了我的忍耐有多痛苦,也看出我此刻的无助和懦弱。
你磨蹭着收拾书和作业本,眼睛不断打量我,意思是只要我一开口留你,你就不走。
我叫你和叮咚到她的小屋继续做文言文翻译题。
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动作快起来,抱着书本和叮咚离开了客厅。
跟刘新泉几乎是立刻谈崩的。
等你和叮咚出去,他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封口,抽出三沓钞票来。
那样子是一直瞄准什么货物想买,终于凑齐了钱,扬眉吐气地把钱拍在柜台上,看,老子买得起吧!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跟东欧人、非洲人做了好多年小生意,现在在投资大生意,投资非洲的石油开采!我说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说他跟那个东欧女人已经离婚了,因为他从来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此生他只爱我一个女人。
他是来跟我求婚的,求复婚的。
我成了个旧时村姑,他拿着厚厚一沓钞票做彩礼自己保媒来了。
我好悲哀。
跟我相爱过并有过一段姻缘的男人,对我如此一无所知。
我叫他把钱收起来。
他说钱是我的,我自己可以收起来。
我说倒买倒卖假耐克假阿迪达斯蒙骗非洲人民也很辛苦,据说有几次非洲人民受够了中国倒爷的假名牌,烧了中国商人的货柜,所以别拿着钱在这里大方。
他笑笑说,对所有创业者,都别问他们第一桶金是怎么淘的。
我又问他,离开了东欧女人后,他又经历了多少个不爱的女人?假如我答应复婚,他还有多少个不爱的女人等在前面?等他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来发现他原来不爱她们,跟她们生下一个个无辜的孩子来发现他一点也不爱她们?我把钞票装回牛皮纸袋,让他拿起来走路,接着再去勾引他不爱的女人。
他不肯接过我塞回去的钱,挺吓人地跪了下来,说他对不起我,错了,一定好好改。
我眼泪流了出来。
不完全是给恶心出来的眼泪,还是受了侮辱的眼泪。
他居然以为,拿着不三不四的钱就能随便进入我家,招呼都不用打。
他坚决不收回他的脏钱,我的动作更狠了,几乎跟他在打架。
就像几年前,他跟踪我到琵琶街口的市场,硬要塞给我一包邵店板栗,说是要跟我“找个僻静地方边吃边聊”。
他以为我那么贱,一包板栗就能买下我的工夫,让我咽下他一席谎话。
这回他把我抬了价:拍出来的几沓钞票都可以买下个板栗摊子了。
他看我哭了,误会我是心软了,旧情到底是旧情,再坚定的女人哄到最后都会稀里糊涂和解的。
他突然一伸手臂,把我搂紧。
我踢打挣扎,他都以为我在撒娇,半推半就。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我的畅儿。
你胳膊里夹着书本,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走过来,突然瞪着刘新泉,操起了地上的小板凳。
刘新泉赶紧放开我去护他的脑瓜。
小板凳并没有砸过来,因此他护脑瓜的动作定格了一刹那,既狼狈又傻的一个反派定格。
你把小板凳往地板上使劲一顿,坐在了上面,又挪了几步,挪到茶几前,把书本放在茶几上,身体将就茶几的高度俯下继续做作业,就这样你把补习场地从叮咚房间又搬回了客厅。
叮咚也来了,担心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父亲。
对她来说,只要父母同时在她面前出现,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场景:一个哭泣,一个叹息,或者一个发怒另一个也发怒。
刘新泉说:“小孩子都出去!”你不作声,表示你就是来插一杠子的,插定了。
“叮咚你带他出去!”刘新泉还在过男主人的瘾,指手画脚。
叮咚上来拉你,你僵着手臂。
叮咚小声说:“走啊,我们出去嘛!”
我突然说:“刘畅,你不要走!”
我好像是在求助你。
现在我已经记乱了,我当时是不是真让你护卫我,真让一个十七岁多的男孩给我做主。
我大概怕你和叮咚走了,刘新泉会恼羞成怒,打人砸东西或者干出比打砸更可怕的事来。
刘新泉掏出烟来点火。
我讨厌任何人在我家放肆,抽烟不征求主人的意见。
一看就明白这是个一世都离不开烟、酒、女人的人。
钻营和钻空子让他离不开这些低级安慰和刺激。
我大声说:“我家不允许抽烟!”他看看我,照样抽。
我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说:“抽烟就立刻出去!”
刘新泉笑着说:“叮咚你听见了吧?要是爸爸不抽烟,就可以留下了。
”他转过来看着我说:“那我就戒烟喽?”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拎着包下楼梯,楼梯很暗,一个个台阶又不是完全等距离,几乎把我绊倒。
我的意思是让刘新泉自己看看,好不好意思待在人家家里,人家恶心得宁可把家让出给他,他还待得下去不。
我在二楼到一楼的那组楼梯被刘新泉追上了。
大概居民们都在午睡——二中的教职员工终于累到了学生们放暑假,长长的午睡就是他们的奢靡。
所以家家户户都很安静,楼梯从六楼到一楼空旷得起回音。
他追上我,把我抱住,烟臭的嘴硬贴上来。
我怕吵醒邻居丢人,一声不吭地挣扎,也许我的鞋跟踢疼了他,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甩起皮鞋就踢。
你能信他曾经也是个文人吗?他曾经也给我拽过拜伦、雪莱,也用七颠八倒的文言文给我写过情书吗?你是想不到的。
你从楼上奔下来,叮咚跟在五六米之后,哭哭啼啼。
对于我的女儿,这无疑是世界末日。
真为难了我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可憎的父亲,可毕竟是父亲,父母相残,受伤最重的是她。
你并没有去还击刘新泉,而是先抱起我,查看我是不是被伤着了。
你看见我捂住小腹,看见我的米黄连衣裙前摆上留着男人的脏鞋印,突然转身,似乎要去抓刘新泉,但在你转身的刹那他已经窜到楼梯下。
楼梯的门口框着一个盛夏的下午,逆着强光他是个黑极了的影子,刚才伤害别人倒把他累着了,他大幅度喘息,喘得全身一沉一浮。
抽烟,喝酒,跟无数不爱的女人闹情爱,掏空了他。
你轻声问我要紧不要紧,又对叮咚说,照顾好妈妈,就朝一楼追去。
结果发生了什么?刘新泉在你刚转身时就拔腿跑了,是吓跑的。
回到家我在卫生间洗了脸,梳理了头发,但还是不愿意出来。
这一面的我实在不堪,跟课堂上教你们爱中国文字和语言美的丁老师太不一样了。
这个被烟臭的嘴贴过的被肮脏的脑子惦记的女人简直是那个丁老师的阴影,一团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