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Ⅴ(3/3)
暗淡的影子。
你不放心了,轻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问我:“没事吧?开开门……倒了一杯冰橙汁……”现在回想起来,有很长一个阶段你在私下里不叫我丁老师,也不敢用手机里的称呼“心儿”,你把称呼含混掉,直接说事情本身。
滑稽的是我天天教你们“主谓宾”,教你们“代词、介词、连词”,可在那段时间,你跟我说话常常没有主语和宾语。
我开了门走出卫生间,你和叮咚担心地看着我,又互相看看。
你们两个人年龄相差六岁,却是一模一样的无邪无辜。
我叫你回家,向你道歉,补习补成这样,真对不起你。
你非常知趣,把书本整理好就离开了。
晚上你发来短信,说自己父母都有饭局,想问我和叮咚愿不愿意一块儿吃晚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半亩园”。
我说还是去我父母家吃冷面吧。
在父母家我收到刘新泉的短信,说今天的事全都怪他,他操之过急,希望我的气消了以后好好考虑他的复婚提议,他还会再来看我和叮咚。
我明白他是会再来的。
假如复婚谈判彻底谈崩,他怎么可能白掏三万块钱呢?就是为三万块钱他也会再来找我。
万一我不如他了解的那么硬气,那么高贵,赖下那三万块,他也要从别的方面捞点本回去,以他油嘴滑舌的“爱”,加上那笔对我来说数目巨大的钱,他不信他一点本都捞不回。
我后悔当时忘了把钱从楼上给他扔下去,现在好了,给他留下了个重要事由需要收尾。
这就是天一毫无音信的那一周发生的事。
我带着你和叮咚从父母家离开的时候,天一发来短信,说对不起,他不该跟我生气。
我又吃惊又懵懂:原来他在跟我生气?什么原因?我怎么不知道?此刻他为生气反省,那么就是跟我和解,原谅我了。
从我惹他生气到被他原谅,整个过程我都是浑然无知。
无论如何,和解就好,我不想追究让他赌气又让他原谅的始末。
我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脑子里想的是刘新泉再回来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没有回复天一的短信。
毕竟那么多的事让我头疼啊。
他在亲戚家所有的不顺心是我后来知道的:他的远房表叔需要家教不假,但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看管他孩子的孩子王。
天一每天十四小时看管那四个超生的孩子,原以为他们的父母生意太忙,结果他们日夜忙在麻将桌上。
他跟我赌气的原因,我也是后来知道的。
原因出于他的臆想:我鼓励他去义乌打工挣钱,是为了让你跟我贴身补习。
他在情绪失控时把这叫做“喜新厌旧,移情别恋”。
他刚跟我和解,又来一条短信,告诉我那短信是他在七天前生我气的时候写的,因为当时太悲哀太怨恨没有发给我,存进了草稿文档。
短信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你老了,容颜早已衰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真正爱你的是谁。
那时也只有一个人还像现在这样爱你。
记着我今天说的话吧。
”落款也有种令人惊悚的遗言感:“天下唯一最爱你的人。
”就这样,我这个无辜获罪的人,又被无故开释。
我从父母家一路开车到宿舍楼下,才发现错了,因为该先送你回家的。
畅儿,你当时脑子也在开小差,没提醒我把车先开到你家。
我们是下了车才发现行车路线的错误。
一个邻居从楼里出来,说天刚黑的时候来了个中年男人找我,在楼下抽了两根烟,好像在等我。
她告诉我中年男人的个头和胖瘦,不用听她说完我就知道狼又来了。
他消费了所有不爱的女人之后,非要到我这里来抓紧时间浪子回头,比当年热恋追得还紧。
而这个浪子忘了几小时前还踢过我几脚,那双在几大洲踏过黑道白道的脚在我裙子上留的鞋印还在盆里,没来得及洗。
我问女邻居,那人什么时候走的。
回答说没看见他什么时候走的,天黑之后就不见了。
我前后左右扫视一眼,搜索他伏击的方位似的。
你看出了我的恐惧。
我的确恐惧,万一刘新泉这些年学了什么高明手艺,把我的门锁弄开,此刻正坐在我的客厅里,噩梦将正式开始。
你说你要送我进门。
我身不由己地让你陪伴我上了楼。
打开锁,又开了灯,我站在门口再一次扫视,好像这个家需要重新辨认,每个角落都可能掩藏那个不速之客,每件家具都可能背叛我,成为他打砸我这个家的武器。
家似乎还是我和叮咚的家,还是我走前的样子,但又似乎每件东西都不再那么无辜,不再那么可信,或许干脆说,这个家多多少少失去了贞操,被浪荡的目光亵渎过。
“你害怕吗?”你问我。
我心神不宁地笑笑。
然后我一面走进客厅,一面嘱咐叮咚去开热水器烧水,抓紧时间洗澡睡觉。
你打开我家唯一的空调,转过身对我说:“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们?”
“我那么没用?还要你一个孩子陪?”我说。
其实你看出我口是心非,看出就你这样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我都用来为自己壮胆撑腰,你那还有大量成长空间的身体,已经被我看成靠山。
叮咚小脸木木的,她也在怕。
天下孩子头一怕就是怕父母恶语相向,她十一岁的心里,家破比国亡的灾难还大,大得多。
我的怕要复杂得多,复杂得难以启齿,它包括怕自己。
其实主要是怕我自己。
我恨刘新泉,假如说和平时代的我有一个具体敌人,就是穿着粉色衬衫公然在我的禁烟区抽烟的男人。
他来和我和解,而我们之间早过了和解的点,过了两股道岔可以被扳成一股道的点,连站都早过了。
但是这恨毕竟始于爱,可以说这恨就是被伤得血肉模糊的爱,是撕破了皮肉拽出一堆丑陋下水的爱,是爱的尸体。
想到在楼梯上他贴上来的嘴唇,那个烟熏火燎的亲吻被他强按在我的嘴唇上,他几乎成功了,只要我稍微被动一点,稍微再堕落一点,他就全盘成功。
偶然的破碎梦境里,一对二十出头的男女那么快乐,醒来会错愕很久,那对年轻男女竟然是我和刘新泉,他在我心里竟然没有死透。
会暂时复活吗?我不知道。
在我心里走向两极的爱和恨会转化吗?我也不知道。
或者它们会同时放弃,就让肉体做它的生物选择?我更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肉体在那一瞬间会做出什么样的生物选择,可能它顺遂爱的激情,也可能反之,被恨的激情支配,去反攻,去杀伤。
肉体的两个选择都不会美好。
但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我的畅儿,这么复杂的怕,复杂的爱和恨我怎么能指望你懂?你的心地就是我童年的盛夏,远在污染和雾霾发生之前,那时的盛夏要么是阳光要么是阴凉,不容灰色地带。
就在这时,天一又一条短信到达了:“还不理我吗?我承认我妒忌了,但是妒忌的起点总是爱。
”
可不是吗?很多不美好的事物起点都是爱。
连我对刘新泉的恨最初都是出于爱。
他拿着三万块找上门,忍受我的冷脸和白眼,也自认为出于爱。
我这儿都出了敌我、生死大矛盾了,天一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矫情芝麻绿豆的人民内部小矛盾。
我还是顾不上搭理他。
我当时要顾及一下他的心情就好了。
可是我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做老师,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老练、成熟、有担当的丁老师。
天一不知道他短信到达时我正在你面前做不知所措的小女人,丢尽了那个班主任丁佳心的脸。
畅儿问我是谁来的短信。
我说是一个朋友。
我不想告诉你实话。
够乱了,别扯出更多头绪来。
你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笑了下说,真的不是叮咚父亲的短信。
我说不早了,开车送你回家吧。
你坚持要自己打车回家。
我问你身上有零钱没有,你说有。
走到门口,你拧动几下门锁,告诉我明天就带一个更结实的锁来给我装上。
你的样子大概就是你们这代人所崇尚的酷,完全像个小大人,可又是那么纯洁的小大人,没有大人的浑浊,腐败。
成年人的年岁把污泥和智慧一块儿积淀,光要智慧行吗?不行,那是套餐,必须连污泥一盘子端走。
我刹那间恨自己为什么是个成年人,积淀了几十年污糟的爱和恨;我恨不得自己年轻二十岁,什么都能干净起来,开始一场单纯干净的恋爱。
假如上天能许我这一愿,我会爱这天晚上的你,畅儿。
我把你送到门外,你嘱咐我锁好门,又在门外检查一番,才跟我说“明天见”!
我回到客厅,看见那三万块钱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才确信家还是原先的家,那个沾过无数女色的人没有闯进来,玷污我和叮咚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