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2/3)
话有点滥用信任,也比较缺乏教养。
“你妈妈呢?”
“不在家……”
他不需要她用显而易见的事实做答案。
她不会花五分钟把妈妈藏起来吧?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多疑已超出了常理。
“她去哪里了?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爸爸来了,要跟我妈谈事……”
“那你怎么不去?”
“我妈怕我看见他们吵架。
”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谈事或者吵架)?”
“可能在云龙湖公园。
”
他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着,这么晚了,吵起来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打起架来心儿连个帮手都没有。
“他俩经常吵?”
“不经常,见了面就吵。
”
他看着小姑娘,将来他会好好待她的,待她特别特别地好。
他会跟她玩闹,也会帮她做作业,还给她洗衣做饭,带她逛街下馆子,总之这个缺失了父爱总是孤孤单单的小姑娘会一举两得地有个哥哥和年轻继父……
小姑娘突然问他:“你怎么了,邵大哥,哭了?”
是吗?他眼里有泪?他带着泪笑了,满心酸苦的甜蜜。
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以后就不能再叫“邵大哥”了。
“我妈说她马上就回来。
”
他这么大个子,小姑娘却用这话来安慰他,好像在哄他:“好了,别哭了,妈妈要回来了,啊?”
“她什么时候说了马上回来?”
“刚才我给她打手机,她没接电话。
后来我又打,是畅哥哥接的,说我妈在开车。
”
他的脑壳里“嗡”地一声,灯光都暗淡了。
原来刘畅在这对前夫妇之间打圆场或者充当灯泡。
原来心儿不缺帮手替她打架。
原来刘畅比他邵天一更进一步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
原来这小姑娘已经一举两得地有了个大哥兼小继父。
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建设起来,也许就是去年暑假他去义乌表叔家当男保姆的一个半月里。
难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钟才得到应允放他进门。
对于人家的幸福多角关系,他成了外人、多余者,不受欢迎。
他每年在重要节日前都帮着擦洗的门上,就差对他贴上“非请莫入”的告示了。
“那你怎么跟刘畅说的?”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
小姑娘并没有提及他的到来。
长期在混乱的人物和戏剧中串场,小小年纪她已经会随机应变。
他不知该可怜她还是感激她。
叮咚鬼机灵地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
她是不是怕他进一步问什么?那么他会问什么?假如他开口,头一个提问就该是:刘畅什么时候跟你妈打得这么火热,管起你父母陈年感情账来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妈的关系突飞猛进,趁我到浙江打工一个半月鸠占鹊巢了。
或者:他到底在你家是什么角色?是不是你临时的小继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
他紧抿着他高贵的嘴唇。
他的唇舌是朗诵诗歌的,内心也是诞生诗歌的,绝不能发出这种不高贵的语言。
这种市井小人的语言他很熟,在他家的左邻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对它们进行永久防疫。
他要叮咚赶紧上床,别受凉,早点睡。
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他这会儿是真心疼小姑娘的。
他成年人的口气使小姑娘马上服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想替她掩上门,她说不要关门,她跟妈妈在夜间都是相互敞开门睡的,就像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他退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
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尖来到叮咚卧室门口,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串场串累了。
他轻轻走过去,拧熄了带粉红灯罩的台灯。
十多天前的夜里,他从男孩蜕变为男人,就在这张小床上昏睡过去。
不,那简直就是昏死。
多少生物的重大蜕变是以昏死衔接的?苏醒之后就进入了更成熟精彩的生命阶段。
他回到客厅,走到窗前,看着渐渐静下来的街道。
这里不是闹市,最重要的机构是学校,周末的夜开始得早些。
一辆体积较小的车驶入他眼前的画面,就像一匹熟识透的坐骑或家畜,不用看就认出它。
车减速了,银色的飞度由于尘垢太厚变成了灰色。
还有四周就要高考,优秀班主任的压力比他们四十五个学生还重。
推着优等生让他们考出水平,还得拽着差生让他们发生奇迹。
飞度右边的车门打开,下来的身影他也熟透了。
一颠一晃的步子可以用来定义轻狂这个词。
怎么,富二代公子今夜要跟他狭路相逢?他看着刘畅走到车子左面,跟车窗里的心儿说着什么。
云龙湖回来的一路还没密语够吗?然后刘畅向学校方向走去。
周末也要住他的校园小客栈。
除了家在远郊的同学,周末的宿舍楼清净得很,值班老师也下班了,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她为什么不把他直接送到学校呢?也许本意是要带他回家来的,转念顾及到叮咚,又把富二代公子打发回学校了。
他知道她会在哪里泊车,决定去那里迎她。
他知道这更像是埋伏她。
他飞奔下楼,来到楼后面的一小块空地,她正好开着飞度从楼的拐角绕过来。
空地供楼上有车的居民停泊车辆,边上的水泥杆上牵拉着一排排绳子,也供没车的居民晾晒被单。
教师们的生活水平还没到达中产阶层,平均算下来,可能比他家邻里的居民们多的就是文明和教养。
飞度停稳了,她背着包拿着外衣从车里下来,闷头快走,他都替她想着车子还没有锁。
什么事让她六神无主到如此地步?!走了十来步她醒悟,回过身一捏车钥匙,飞度闪着灯鸣了声喇叭,她再转过身来继续往楼里走。
正在发生多少件令她六神无主的事呢?
等她看见他时,却像等待之中的约定。
并没有猛然刹住脚步什么的,只是步子慢了点,边走边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久。
不对吧,八点半左右来的,是不是?她故作狡诈地笑笑。
在楼门口的灯下看,她真像俏丽狡猾的猫。
看来叮咚给她打手机时她猜到他来了。
原来是因为知道他来才打发了刘畅。
因为他在场刘畅不能在场,不然本来就乱的场次就更乱了,叮咚都无法替她串场了。
在楼梯口,他说他不上去了。
为什么?等都等到现在了。
算了,明天再说吧。
等到明天还有八个多小时,八个多小时的悬疑把他们俩都悬吊起来,她别想睡,他更别想睡。
说吧,说了大家都安生些。
说不说都没用,都睡不着,中药西药都在用,都没用。
说着他感到脸颊凉飕飕的……他怎么又哭了?这么大个子怎么这样没用?在这种时候哭!绝望呀绝望。
爱不了也睡不着,日子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不眠之夜走向昏沉沉的白昼,再轮回到不眠之夜,就这样滴答滴答走向考场。
他一说到失眠就流泪。
睡眠眷顾高三(1)班四十四个人,单单欺负他。
他只跟两个人讲他的失眠,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心儿。
只有这两个人真正在意他失眠与否。
别人会说,别矫情了,还有睡不着的?那是没困透没累够!母亲的在意让他紧张,母亲总是在他晚自习回到家时催促,发哪门子呆啊?抓紧时间睡觉去啊!她不知道发呆对于他是必要的,是往睡眠的过渡,睡眠不是公共汽车,抓紧时间赶两步,就能跟其他人一样登上去,挤到个位置。
不知怎么,他已经被她带进家门。
刚坐在沙发上,他面前就出现了一杯温牛奶。
“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睡过?”她微微弯下身子,为了能和他眼睛对眼睛。
他喝一口牛奶。
据说世界上有一种甘露就是夜间给失眠人的热牛奶。
“其实不可能一点都没睡。
”她多温柔啊,能去给予临终关怀,给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护士。
她接着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眠人其实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一恍惚就睡着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睡觉。
战马也会那样睡觉。
很多伟人都失眠。
丘吉尔失眠好厉害,但谁比他更智慧?政治决断,演讲从来不受影响,还那么幽默,肉都不带掉一斤的哦!”
他有点听不进去她说的。
今夜好像不是这个主题。
失眠是借题发挥。
“有时候很怪,我连药都不吃就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打断她。
他到底想说什么?心里想的为什么到嘴上就说不清?跟写诗一样,心里的到纸上,就那么一点儿距离,但总是受到篡改,朦胧的一具体化,最好的那部分就流失了。
他想说的是缺乏安全感吗?也许是的。
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学习,考试,情感,做人,包括睡眠,他都要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来保障百分之百的安全,可到头来他发现安全感是最难保障的东西。
知道如此,他仍然是笨鸟先飞,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其他事物上,他的努力都帮得了他,只有睡眠,越努力越糟。
夜夜睡眠都被他搁在赌桌上似的,越争取赢,越是输。
不只这些,还有,还有……眼下所有的安全感都在发生危机,尤其情感,心儿和他之间插出个刘畅。
这份安全感的失去似乎是一连串不安全的象征。
心儿和他的睡眠,和他的学习成绩,和他将面临的高考,和他爱情的成与败,谁也离不开谁,两年已经形成一整套循环代谢的脏器,切断谁他都活不了。
还有,心儿和他将进入的大学的胜算,和他走出那个贫民窟的可能性,总之和他未来的幸与不幸,也是紧密地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他喝着牛奶,听见心儿在厨房轻轻忙碌,碟子和碗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碰击。
再过几年,他也是这样,在夜里听着妻子发出同样的声响,体贴的、体己的声响,感到家的惬意和安全。
妻子就是心儿。
心儿和妻子必须是一个人。
他必须保障这份安全感。
他走到厨房门口向里看,心儿在烧煮什么。
节能灯光里,热气熏染着小得如同玩具的厨房。
不防备的时候,心儿就露相了,疲惫憔悴,皱着眉,微张的嘴下唇微微下垮。
他看见他们穷僻的邻里,老女人无意识的时候就是这样。
她们缺牙的嘴比她们的眼睛还会发呆。
他在这个时候这个空间看到了多年后心儿的样子。
他回到客厅,扪心自问,未来年富力强的他能爱她这个样子吗?爱。
爱死了。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