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3/3)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他略带责备地问。
恩爱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吗?
“不是不睡了吗?”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要吃吧?”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把疲劳憔悴都收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好的笑容。
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醋!”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香味。
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馄饨汤里。
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酱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
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
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
他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
”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
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
他要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东欧过两年。
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婚判决。
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涝死!”
这就是她憔悴疲惫的原因之一。
叮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但刘畅却是这一切的知情人和参与者。
刘畅在她母女俩后面做靠山,不,他当董事长的妈借一根小手指,就能把母女的腰撑直。
“刘畅陪你一块儿跟叮咚父亲谈判的吧?”
“谁说的?”她两个大眼又鼓出来了。
他不想戳穿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一口口喝着碗里的汤。
他把玩着手机,翻出一条条对于他至关重要的信息,这些信息是他情感史的档案。
信息说:“也想你。
”“也爱你。
”“也抱抱你!”“傻乖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
“在看什么呢?”她问。
“没看什么……”他看得两眼发直,无比投入。
手机真好,人变了,心变了,它储存下来的档案变不了。
他仍旧一条条回放着近两年里来自心儿的信息。
心儿,哪怕你到高考结束那天再变心也行啊,比现在这样釜底抽薪人道多了。
她担心了:“是不是收什么不好的消息?我看看!”她伸出手,他把手机搁在她手心。
看去吧,那时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儿。
她的手指不断按键,手机屏幕出现她曾发出的每句话,在于他,每一句都浓得能泡出一千句来,多次咂摸,味道还淡不去。
她的脸微微发红,羞怯了吗?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为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臊得脸红吗?她看看他,意思是:没想到你都存着呢。
“我也把你的大多数信息存下来了。
”她说。
这倒有点冷不防的。
“因为都写得那么好。
很真……”
他看着她,先是悲苦的,怀旧的,然后一丝歹歹的笑浮上来。
他管不住它。
她却马上懂了。
他是说她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写给别人,比如写给刘畅。
天下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她的“想念”,她的“抱抱”,她的“爱”。
她开始收拾碗筷和桌子。
他是她今晚难以收拾的局面:请他进来,还要不伤情面不着痕迹地请他出去。
“我来。
”他按住她的手。
“不用。
”
“我来吧。
”
她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
他已经起身了,干脆就抱住她。
桌子摇晃两下,给他推得要翻船。
她回头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间。
这事是要背着叮咚做的。
他动作很快地来到叮咚卧室门口,把小姑娘的闺房门关紧。
他这次是从她背后搂住她的。
他问她信不信,偶然的沉睡是她给的。
她点点头,不久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手指上。
“我们不能再这样……”她说。
可是,已经这样了。
他那么爱她,也就只能这样。
爱是独立的,它自己当家,要做什么,是超出人的控制的。
他的爱不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手机信息为证。
一直慷慨的心儿,不能在关键时刻吝啬,还有三个星期,就是关键的关键。
一直供给的营养,突然中断会出人命的。
当他把她横着抱在怀里时,她决绝地推开他,彻底拉开了封锁线。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
她根本没有去和叮咚父亲谈判,而是去和一个少年情人约会,那个少年情人替代了他。
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富二代转学到班里不是好事,迟早会暗中挖墙角,搞替代,有钱有势果真比有情有义厉害!
她说他简直疯了,怎么非要断定她和刘畅出门约会?搞清楚一点,她是他邵天一的班主任,跟班主任说话不准许这样随便!
“你跟叮咚的父亲谈话,为什么要刘畅陪你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会是你们俩的事吧?”
“再提醒你一次,我是你的班主任!”
“现在又是班主任了?”他委屈得浑身打战,“始乱终弃!”
“告诉你,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给我出去!”她指着门口,压低嗓音和嘶喊是矛盾的,这矛盾把她的五官扯得有点横,好走样啊。
走样的心儿,他还是恨不起来。
“走吧!”她手指仍然指着门口,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惹急了的心儿可以是很泼的。
可以想象十年前叮咚的父亲惹急了她,她是个怎样可爱漂亮的小泼妇。
他突然看到那把菜刀,刀刃带着青绿的蒜味。
他一把抓起刀就朝自己胸口砍去。
她叫他出去,从她的生活里出去,让位给那个少爷,他就这么出去。
不知道怎么就过渡到了她的怀里。
一个脸如白纸的她挡在他和菜刀之间。
再一个过渡,菜刀就到了地板上。
他感到她的手指头瑟瑟发抖,拉开他外衣的拉链,手指抖得太厉害,似乎不止十个指尖,起码二十个。
好不容易将他的胸口扒拉出来,她站起身就往卫生间跑,快而乱的脚步也似乎不止一个人,好像一个救护小组。
他在她离开时爬起来,看了一眼自己,挨刀的地方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口子,不太深,断断续续出来些血珠子,像个红色的省略号。
然而他却觉得好虚弱,失眠的那些夜晚变成了连续的鏖战,战到阵地上只剩了他一个人。
一个阴凉湿润的小东西贴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挪动。
碘酒触到皮下密集的神经网络,按说是该疼痛的,但他感到透心的舒服。
又一个蘸着碘酒的棉签上来,简直是天下最小的唇,给予着最小的吻……
他睁开眼,她的脸悬在他的上空,就是他的全部天空。
爱字他当面说不出口,手机代替了他的喉舌。
他的眼泪汩汩地流,顺着外眼角流下去,热的,随即就冷了,成了四月夜间的温度。
她完成了包扎,给他穿上一件带洗衣粉味的T恤,为他盖上一条毯子。
然后她和他并排躺在地上,依稀中,他把毯子的一角扯到她身上。
等他醒来,窗外大白,音乐在什么地方流动。
他看看周围,这个躺在地上的伤员来历渐渐清楚了,怎样把一个寻常客厅变成包扎所的经过也渐渐清晰了。
客厅门是关严的,救他命的人在哪里呢?他看见身边放着自己的外衣,胸前的刀口经过精妙的手术缝合了,针脚极细,反面补缀的布和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哪里去找这样一块全然相同的布料呢?翻来覆去地看,他发现布料是从外衣底边里剪下的。
他身上穿的是心儿的T恤,胸口印着“师范学院”几个字,下面一行小字:一九九五年毕业纪念。
十五岁的T恤。
设想十五年前,三岁的邵天一跟随父母在马路上碰到那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毕业生,浑身青春饱满得要乍泄出来,他会怎样呢?三岁的他都会蹒跚着跟她私奔。
客厅的门被轻轻敲击,随后被推开一条缝,缝里透进来的是叮咚明亮的眼睛。
一见他穿好衣服了,门缝顿时扩大,叮咚刹那间也坐在他身边。
“快九点了!才起来!”小姑娘说。
莫名其妙地,他又赚了一大觉,而且睡到九点。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懒觉是不是在幼儿园大班时睡的。
“你妈呢?”他一边整理毯子,一边恢复发型。
一动手臂胸口的皮肤就丝丝作痛。
“我妈出去买早点了,顺便还要买点菜。
”
他不等她多问,赶紧进到卫生间,如厕漱口洗脸。
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在马路上了。
周日的九点等于平时的七点,马路还冷清,菜贩子车上滴下的水珠还没有干。
他站在路边发短信:“心儿,最亲爱的心儿,我能说什么呢?发生的都是因为爱,我爱得不知所措,远离我吧。
我配不上你。
我只配远远地爱你。
等到你认为我配爱你的一天,给我一个召唤吧!”
回复马上就来了:“不管怎样,你睡了个好觉。
你不知道我有多欣慰!与此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他觉得回信有点错位,有点答非所问,令他难受,就像是一节肠子曲不了也抻不直。
所以他又发了一条信息:“原谅我昨夜的举动。
但我更爱你了!你还爱我吗?”
这是明显的讨要。
她回信说:“5180(我要抱你)”。
还是不够劲儿,不够过瘾。
再追一条信息:“我会用最好的考试成绩进入最好的大学,将来应聘最好的工作,因为我要把最好的我献给心儿,献给天一和心儿的未来。
最后三周的血战,是为了赢得心儿。
”
心儿的回信说:“别忘了你不是孤军奋战,有我陪伴你。
”
一周后他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还感觉到心儿的陪伴。
那时他删除了心儿的所有信息,但最后一条是在屠刀刺进他内脏、隔壁的狗吠声嘶力竭时来临的。
他最后的知觉中,隐约听见手机上又落下一条信息,“丁零”一声。
那条信息说:“亲爱的天一,我弄到一种美国的安眠药,药效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从此解除失眠的压力,以百分之百的健康身心迎接高考吧!爱你的心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