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2/3)
已经沧桑。
到我俩去云龙湖那天,他的失眠已经持续九夜。
他的一切都押在高考成绩上,而高考成绩又都押在他的睡眠上。
离高考越近,他对睡眠就越患得患失,越计较,而越是计较,睡眠就越艰难。
那一刻他就在崩溃边缘,崩溃的症状之一就是不顾一切地需要我,拥有我,我的感情,我的身体。
他不惜用自残来捍卫他对我的爱和拥有。
假如你看到他挥刀向自己劈砍的绝望样子,也许会在最后杀害他时心软一下。
因为他的疯狂,我几乎把“绝情书”发给他,而不是你。
但我不能在最后看到他前功尽弃。
这个世界上,畅儿,你比他拥有的要多得多,他拥有的那么少,也全都押在高考上。
所以我选择将就他,把现状将就到考场。
我知道,现状是纸包着的一团火,我是纸,你俩是火,火往哪边烧我就挡哪边。
我心力交瘁,度一天是一天,只愿能把全班四十五个孩子无病无灾地送进考场,再到考场另一边把你们迎出来。
你阳光少年的外表误导了我,我以为你总是可以挺过去的。
虽然我在那条短信里措辞委婉,只说让我们暂停来往,一切等到高考之后,你却觉得末日来了。
“快去上课,什么事都等下课再说!”我口气严厉起来,对你下达命令。
各个教室都已经很静了,学生们开始上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
下课后是短暂的晚餐时间,接下去是晚自习。
一具具年轻的身体都必须成为机器,对于成千上万道考题就是扫描,储存,盘点,机器必须忽略疲劳、困倦、厌烦,从早晨运转到深夜……
“我不上课了!”说着你就向楼梯下跑去。
我在楼下追上你,对你笑了一下,笑得一定够凄苦够难看。
我说:“真不乖!上课去,吃晚饭的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
你眉毛扬起,眼睛拥抱了那么大一个希望。
你来到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刚从教师小灶打了两份饭菜进来。
我俩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边。
你两个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要等死人了!我不理你,开始吃饭。
其实我也满心发堵,但我知道一旦谈起来就更没胃口了。
“是因为邵天一,对不对?”你突然说。
我被你的单刀直入弄得有点狼狈。
我看着桌子右上角那本极厚的备课笔记,慢慢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
现在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天晚饭吃的是什么。
“可以这么说吧。
”我的眼睛看着办公桌面,轻声承认。
你的突然袭击把我的谈话程序彻底打乱,我在紧急当中重打腹稿。
你开始大口地往嘴里塞饭,似乎饭很苦,你在恨病吃药。
我看见你太阳穴上的皮肤薄极了,里面一根淡蓝的血管因你失常的咀嚼而突起,争拗。
你等我不及,只好拿吃饭咀嚼来压制焦灼。
你一直看着我,表示:“我都给你破了题,还不好往下接吗?”
我把饭盒推到一边,擦了一下嘴。
我尽量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起邵天一连续九夜失眠,我四处托人去寻求最新安眠药,国内的镇静药和催眠药都太老,必须换一两种最新化学成分组合的进口药,不然在高考前,邵天一会让失眠整垮。
“你好在意他。
”
我看着你。
我必须狠下心,咬紧牙,尽量地勇敢,把你割舍掉,哪怕是暂时割舍。
“你在意他超过我。
”你两眼亮晶晶的,泪水越聚越多。
我仍然沉默,心被你的眼泪蜇痛了。
一个班主任当得如此糟糕,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事情搞拧了?拧巴成这样?
“畅畅,乖,啊。
”我伸手越过办公桌,握住你搁在桌面上的手,又大又孩子气的手,“眼下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再多的以后告诉你,好吗?”
你猛地抽回手,怨恨地看着我,那么多眼泪都不能冷却你眼中的怨恨。
“要怪就怪我,我不该……”不该什么?不该让自己的心不安分,让师生之爱变质,变成现在这种难以命名的感情?我觉得眼泪也憋不住了,鼻腔眼睛酸胀难忍。
但绝不能哭,一哭更不成体统。
你狠狠地抹着眼泪。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你,你看都不看,意思很清楚:既然在意邵天一就别来这一套了,既然收起了爱,就收起一切吧。
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把门“砰”的一声摔上,响声使整个空间都震颤良久。
我一直觉得天一的睡眠和心理健康像一个裂纹斑斑的精细瓷器,我用呵护和爱小心地捧着它,凑合保持它的完整,不要在高考前碎一地。
而这一声响动让我感到,又一件易碎器皿被重重地磕碰了,现在也是全身裂纹,我也要小心翼翼捧着,呵护着。
而我自己呢?也是体无完肤。
送走一届又一届的高三学生,我感到自己被掏空了,这一会儿我想,别费劲拼兑出那个充满正能量的班主任丁老师了,不如就让自己散碎开来。
十几分钟后,你发来短信,先是道歉,同时解释你的脾气不是冲我来的,是冲那个人的(邵天一),你觉得天一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最好写照。
我没有回答你,也顾不上回答。
我整理起书本,带上资料,晚自习时四十几个人可能会需要的帮助,我都要准备好。
刚要走出办公室,你又发了短信来:“真的对我这么绝情?或者你长期以来就是跟我逢场作戏?”
“好好的,什么都等高考完了再说。
”我回复道。
“先哄着我高考,考完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要我了,是吧?心儿,求你了,爱我吧!不然高考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所有这一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求你了,除非你本来就是玩弄我,玩弄年轻男性!”
我关掉手机。
随你去吧。
你骂我什么我都接受。
晚自习你不断地在手机上打着什么。
你用这个举动向我示威,向我挑衅。
天一那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独自复习的效率更高。
全班四十几个人静得像一个人,只有你的手机小键盘不时发出轻微声响。
我走到你课桌旁边,将一张小字条放在你面前。
你看了字条一眼,动作和姿态都没有变。
字条躺在桌面上:“收起手机,不然我会没收的。
”那一行字既无奈也无趣。
有些学生注意到你无声的挑衅了。
我带了这个班近两年,从高二开始,我从没有遇到公开挑衅我的学生。
高三这一年,学生们把我这个班主任更当成生死与共的同盟,或者说是一场持久艰苦战役中的指挥员。
二次世界大战打了六年,而高三年级是大战的六分之一。
因此,此刻我们班集体里出现你这样的人,同学们第一是感到意外,第二都视你为集体的叛徒。
假如我不收缴你的手机,集体士气会受影响;而收缴无疑会更加深你对我的误会,也加深你的伤痛。
你从去年暑假开始塑造了一个成熟男性的形象,自己又摧毁了他,就摧毁在你把手机公然放在桌面上那个动作上。
想想真的很有意味。
我和你是以收缴手机开始亲近,又是以收缴手机拉开距离。
你很响地放下手机,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不是要收缴吗?来吧!我假装注视燕子复习的英语模拟考题书上的情景作文,上面标着20分,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你把那字条拿起,放在你手机上面。
你周围的几个学生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
杨晴回过头,轻声说了一句:“刘畅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不是看见了吗?!”你顶她道。
“玩手机干吗在晚自习课堂上来玩?不会回家玩去?”杨晴站起身来。
我发现眼前的杨晴又高又瘦,苦到极致的高三生活竟然让她又长高了,所谓石头再重,压不住春笋拔节。
此刻我已经来到你课桌旁边,轻轻按了按杨晴的肩膀,拿起你的手机和字条。
我压根没有接受你的挑战,连交锋都避免了,尽量低调地处理这件事,让它在四十几个人的注意力上少留痕迹。
但你还是笑了笑,自己跟自己笑,笑的时候下巴和头扭出个角度,可以跟DevilMayCry(《鬼泣》)中的主角媲美,狂,并且拽。
你知道我收缴了你的手机后必然会产生一个回合的交谈,近距离的,私下的。
那样你就得逞了,就赢了我。
而我在晚自习下课铃就要打响前,把你的手机不着痕迹地又放回你的课桌上。
你从书本上抬起头,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赢。
我也没有赢,这场较量中没人赢。
我拉着杨晴边走边谈,往停车场走,看起来我们在紧张地商讨教室的布置:把黑板上方的国旗重新上色,把“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等口号重新写过,新鲜颜色会振作精神,等等。
实际上我在躲避你直接跟我交谈。
我在你的目送中上了车,我让杨晴也上来,说我把她送回家。
那时她母亲已经租了钉子户的半间房,跟另一个班的同学家合租的。
回到我自己家,打开手机,我看见十来条未读短信,都是畅儿你发的。
最后六条是重复发的:“如果你不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我今天就在你家窗外过夜,就像去年暑假那样。
”
你在前几条短信中写了你判断的真实原因:
“你和他发生那件事了?”
“难道你们一直有那种关系?”
“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
“是他强行与你的吗?!”
“一定是他强行的!这头大牲口!”
我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走投无路。
我多次拿起手机,想横下心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手指又畏缩了。
畅儿,那天晚上我几乎想放纵自己,让自己去爱你,因为从去年暑假我已经渐渐把你和世界上所有男性分离开来。
你的活力、爽快、单纯和明朗,无一不弥补着我生活中的所有缺损。
你能弥补的何止我的生活?干净透明的你足以抵消多少刘新泉们的猥琐和卑鄙。
连你父亲和我之间都存在一个龌龊的小秘密:去年暑假他送你来我家补习的头一天,趁你和叮咚去阳台上看花,他伸手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不想对他这个小动作认账,也不想他来认账。
有时我看着你,看着你,突然怕自己看到那个三十年后的刘审计师。
假如我呼应了他的小动作,无论正面或负面的呼应,那么他寂寞无聊接近麻木的心会被刺激一下。
他无非是找这种刺激。
对三十六岁的一个单身女人,他可不能省着我,得让我派点用场。
和你近距离接触之后,连天一的感情对于我,都显得过于曲折,沉重,晦暗。
所以天一说我移情别恋并没有太屈我。
我来到窗口,看见路灯下面站着的少年。
你说到做到。
我从窗口挪开,坐到小餐桌前,咬住嘴唇,飞快地在手机上按出一句话来。
不那么快我一定会中途撤退:“不是他强行的。
”
“我不信!!!”
“真的不是。
”
任何反应都没有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心如刀割。
我想你在愤怒,爱迅速地转化为恶心、鄙薄,最终转化为恨。
恨我就对了,恨可以让你离开我时少些疼痛。
我一直咬着嘴唇,疼得钻心:让你这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不安分!让你玩火!
“是最近发生的吗?”十几分钟后,你的短信来了。
似乎刚从昏迷中醒来,不甘心,还要刨根问底。
我没有回复你。
“亲爱的心儿,这不能改变我对你的情感。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允许我爱你。
只要让我爱,就够了……”
我伏在餐桌上抽泣起来。
“是一周前吧?”你又问。
我想,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那一步迈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我知道,就是四月十三日!”
没错。
你真敏感。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四日那天他到班里比平常晚得多,精神比往常好很多。
我认出了那支红底色的戏曲脸谱圆珠笔,它一直插在叮咚笔筒里的,我看了它一个夏天。
现在回想起来就明白了,他那天一定没有回家,在你家过的夜。
”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观察和判断都准得惊人。
那天早晨天一确实问我,能否借他一支笔,因为他的笔干了。
我就从叮咚桌上拿了那支笔,借给了他,叮嘱他一定要还,因为那是叮咚的。
“是你们第一次发生吗?”你还是不依不饶。
你站在楼下,我却感到你的逼视。
我无话可说。
你没收到我的回复,在两分钟后继续追问:“是吗?”
我只好承认:“就那一次。
不可能有第二次的。
第一次的情况很特殊。
”
“虽然我很难过,但是我能理解。
”
“别难过,好好复习,好好考试,我注视着你。
”
一个小时过去,没收到你任何回复。
我想你大概在试图吞咽难以吞咽的现实。
但我从窗口走过时,看见路灯下仍然有个你,给大风刮歪了似的。
我赶紧闪到窗帘后面,看见你举起一个啤酒瓶,仰着脖子灌自己酒。
你又在模拟什么呢?
我正要下楼去劝阻你,你的短信来了:“还爱我,好吗?哪怕是跟人分享的爱,总比没有好。
”
我忍着,忍着,不回一个字。
现在回想,我那样做也欠考虑。
你在十一点四十几分离开了,路灯照着你站过的地面,一地碎了的棕色玻璃,竟还晶莹。
接下去,我和你以及天一都若即若离,课堂上尽量做正常师生,课堂下,我能躲就躲。
你的脸色明显变了,曾经的健康红润褪了,原先两腮还没彻底消失的婴儿肥突然就没了。
你的短信没有减少,反而增加,最多的一天我收到一百多条,都是请求我给你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
有一次你说你父母邀请我到家里去吃晚饭,顺便谈谈你的高考准备,我推脱了。
也是不巧,那几天叮咚得了重感冒,发烧到四十度,我把她从学校接回来,让父母照顾她,所以我每天晚上在父母家过夜。
一天夜里,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家,想备备课,听到敲门声,我把灯熄了,轻轻走到卧室,打开手电继续备课。
我怕来的人是天一,或者是畅儿你。
我的手机“丁零”一下,是天一发来的短信。
我将它点开,它说:“我最爱的、唯一的心儿,你不开门,我只好用短信告诉你:刘找了我,要跟我谈心,我不愿意谈,他说:‘别以为你干的下流事没人知道。
’难道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吗?”
我这个罪恶的女人,不想让事情越扯越乱,实际上呢?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早就乱透了,乱得不三不四,名分辈分全一塌糊涂。
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两个裂纹密布的细瓷器皿,想这样战战兢兢对付到初夏,再对付四周、三周、两周……可是我发现裂纹在加深,每加深一点都发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轻微响动。
我没有回复天一。
我步步惊心地捧着你们俩,挪一步是一步……
天一终于受不了我的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客厅坐着个人,是天一。
他说他用我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来的。
他很少用那把钥匙,但这是不得不用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我想我的态度是不悦的。
晚自习天一缺席,却在我家门外游击,并游击到我家门里来了。
“我在短信里告诉你了。
”
“我一直没开机。
”
“反正我告诉你了。
”
我不再说什么,往卫生间走去,并在身后关上门。
自己的家都不再是后方,最后的根据地就是四平方米的厕所。
我在厕所的镜子前面站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珠充血,眼袋挂下来,位置比原先低,三天没洗的头发黏得打缕,这么大岁数还装俏,留什么披肩发……这女人什么地方暗示着放荡吗?都快累成人干了,还被畅儿你看成性感?哈,我在洗脸池下的盒子里乱翻,想找出那把剪刀,把头发剪短,剪成大学时代的样子。
天一在门外呼唤:“你怎么了?没事吧?”
最后的根据地也没了。
我打开门,看着他。
他惶恐地瞪着我,不自觉地向后让了一小步,等着什么东西塌陷似的。
他的眼圈不仅发暗,而且微微发紫,青灰的印堂,三角区又是青白色,这个少年的精神和健康就系在一根极细的蛛丝上,任何一点非常气流都会弄断它。
我的心马上软了,低声问他,这两天睡眠怎么样。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正在往下掉石灰碎砖,眼看要塌的墙。
大概我这么可怕的时候比较罕见。
我的心更软了,摸摸他的板刷头,问他每天能睡几个钟头。
他慢慢点点头。
我的提问是选择题:A.三个钟头。
B.两个钟头。
C.半个钟头。
D.到底几个钟头。
但他给的是Yes与No的回答。
点点头?点点头是多久的睡眠?他敷衍我,想用点头给我点安慰。
他不再用失眠诉苦,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对他满心都是怜爱。
我照样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用母亲的命令口气说:“趁热喝下去。
”此间我突然想到畅儿你的短信:“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也许你是对的。
他坐在落地灯前,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脸色,但那种被消耗尽了的姿态背着光看得更清楚。
他不是主动坐着的,而是把自己堆放在那里。
谁都看出他的失眠在恶化而不是好转。
我让他告诉我实话,每夜大致睡眠是多久,安眠药换过没有,换的是哪一种。
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强笑一下。
他以为这样就安慰了我。
我告诉他,有一种美国发明的安眠药,在美国国内的十年专利权到期,现在中国也生产了,但是需要精神大夫的处方,我已经托人找精神大夫,想法开出药来,离高考越来越近,一定会让他夜夜睡好觉。
他看着我,泪汪汪的,慢慢向我肩上倒过来。
一会儿,我的肩膀就被他的泪水湿透。
失眠到某种程度,就会引发轻度抑郁症。
抑郁症的一个症状就是丧失思想集中能力。
还剩最后的冲刺,他可不能功亏一篑。
畅儿,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你是跟着天一到我家的,当时你就在窗下,还是老地方,路灯跟你做伴。
天一喝完了牛奶,我起身找车钥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
他说他有点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