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来的人(2/3)
橙色的领带尤其扎眼。
不过,克里斯汀还是注意到了,在他握住母亲那副忽然之间准备妥当的白手套的时候,他的手指上面擦不掉的圆珠笔渍。
他满脸是汗,或许是在期待即将开始的欢乐时光;他有一只小小的照相机,搭在肩膀的后面,还抽着一支气味怪异的香烟。
克里斯汀领着他穿过凉爽宜人的客厅,摆满鲜花,铺着软垫,从落地玻璃门里出来,走进花园里。
“你坐这吧,”她说,“我去叫女佣上茶。
”
女佣来自西印度群岛:克里斯汀的父母在岛上度圣诞节假期时被她迷住了,把她一起带了回来。
之后她就怀孕了,但克里斯汀的母亲并没有辞退她。
她说她是有点失望,但又能指望什么呢,而且她也没看出受雇前就怀孕和雇佣后才怀孕的女佣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她为自己的宽宏大量感到自豪;再说,现在女佣也很紧缺。
吊诡的是,女佣变得越来越难以相处。
要么是她对母亲的宽容并不领情,要么就是她觉得自己犯了错也没有受罚,因而大可以无法无天了。
起初,克里斯汀试着对她一视同仁。
“不用叫我‘克里斯汀小姐’的,”那时她学着那种温和的、同志般的笑容说。
“那你要我怎么叫?”女佣回答,一脸怒容。
她们开始在厨房里爆发短暂、粗鲁的争吵,克里斯汀认定这就像是两个用人在吵架一样:母亲对她们两个的看法也差不多,都不那么让人称心如意,但只好这么将就下去。
那只蛋糕给摆到了盘子上,盖着亮晶晶的糖霜,茶壶也准备完毕;长餐桌上的电水壶烧开了。
克里斯汀准备去拿,可那个女佣——之前一直坐着,两只手肘撑在厨房的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却猛地冲过来拦住了她。
克里斯汀等着她把热水倒进了茶壶里。
然后,“我会端出去的,埃尔维拉,”她开口。
刚才她打定了主意,她不想让女佣看见她那位客人的橙色领带;她知道,自己在女佣眼中的地位业已大不如前,因为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想要让她怀孕。
“你觉得我的工钱都是白拿的吗,克里斯汀小姐?”女佣说得盛气凌人。
她端起托盘拐向花园;克里斯汀跟着她,觉得自己既臃肿又笨拙。
女佣的身材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她们情况不同。
“谢谢,埃尔维拉。
”托盘放好之后,克里斯汀说。
女佣一言不发地走了,回身鄙夷地瞥了一眼那磨破了的外套袖口,那些沾了污渍的手指。
这会儿克里斯汀下定决心,要对他十二分的友善。
“你非常富有。
”他开口道。
“不是,”克里斯汀反对地摇着头,“我们不是的。
”她从没觉得自己家富裕;她父亲的格言之一就是,在政府工作谁也赚不了钱。
“是的,”他又说了一遍,“你非常富有。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花园躺椅上,环视四周,仿佛目眩神迷。
克里斯汀把茶推到他的面前。
她并不太习惯留意自家的房子或是花园;它们平平无奇,绝不是街上最大的一户;也自有其他人照看打理。
可是现在,她望着他注目的地方,好像是从不同的视角观察一切:狭长的园地,花坛里的蓓蕾沐浴着初夏的阳光,石板铺就的阳台和小径,高高的墙壁,还有无声的静谧。
他转回来看着她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我的英语不好,”他说,“但是我进步。
”
“确实。
”克里斯汀说,点头表示鼓励。
他抿了几口茶,动作迅速而轻柔,好像害怕碰伤杯子似的。
“我喜欢待在这里。
”
克里斯汀把蛋糕递给他。
他只拿了一块,吃的时候露出一丝难以下咽的表情;不过她吃蛋糕的时候,他又喝了好几杯茶。
她总算问清楚了,原来他领到了一笔教会的奖学金——她没能听懂究竟是哪个教派——正在学哲学或者神学,也可能是两门都学。
她对他颇有好感:他一直表现得很规矩,没给她添任何麻烦。
茶壶终于见了底。
他在椅子上笔直地坐了起来,仿佛是听见了一阵无声的锣响。
“请你看这边,”他说。
克里斯汀看到他已经把那台迷你相机放在了石头做的日晷上,那是她母亲两年前从英国运回来的。
他想要给她拍照。
她觉得很荣幸,于是摆好姿势,平静地笑着。
他摘下眼镜,把它放到盘子旁边。
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他那双没有了镜片保护的近视眼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里有些胆怯,又像是有什么秘密要倾吐,让她直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都别知道。
随后他走过去摆弄了一下照相机,后背对着她。
下一秒他又在她身旁蹲下,一只手尽力揽住她的腰,另一只盖住了她交叠在大腿上的双手,脸颊硬是挤到她的边上。
她被吓了一大跳,一动也不敢动。
快门响了。
他立刻站起来,重新戴上眼镜,此刻镜片中闪现出一种悲伤的喜悦。
“谢谢你,小姐,”他对她说,“现在我走了。
”他把照相机背回到肩膀上,用一只手捂着,好像是要按住镜头盖,防止漏光似的。
“我寄给我的家人;他们会喜欢的。
”
他走出大门后克里斯汀才回过神来;接着她笑出了声。
她之前一直在担心,怕自己会遭他袭击,她现在可以坦白承认了,而他也确实动手了;只是方法不同寻常。
他刚才强暴了、霸占了、夺取了、绑架了[7],一把抓过又带走了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在胶卷上的留影,还有偶然拍到的那套银质茶具,嘲弄一般对着她熠熠生辉,女佣把它们拿走的时候,带着皇室的威仪,端在手里宛如族徽,宛如加冕典礼用的宝石。
克里斯汀的这个夏天与过去三年一样:她在阿岗昆公园[8]附近一处收费昂贵的女子夏令营地担任划船教练。
她以前在那里露营过,所有的一切她都不陌生;她划船的技术甚至比打网球还要出色。
在营地的第二个星期,她收到一封他的信,盖着蒙特利尔的邮戳,从她家里的地址辗转寄来。
印刷体的大写字母,写在一张绿色的纸上,两三句话而已。
起首一句“我希望你很好”,接着是描述天气的只言片语,结尾处写着,“我很好。
”署名,“你的朋友”。
每个星期她都会再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内容大同小异。
其中一封附了一张彩色的照片:是他,有一点斗鸡眼,兴高采烈地咧嘴笑着,比她记忆中抵在她蓬松起伏的裙褶旁边的那个他还要瘦长,花朵如焰火在他们周围次第绽放,他的一只手在她的大腿之间化成一片暧昧的模糊,另一只则落到了视线之外;她自己的脸上满是震惊与愤怒,仿佛他正用那只看不见的拇指在戳她的屁股。
克里斯汀回了第一封信,但从那以后高年级学生就在努力训练,参加划船比赛。
夏天结束,收拾行李回家的时候,她把所有的信都扔掉了。
回家几个星期之后,她又收到一封绿色的信笺。
这一次,顶端印了一个寄信人的地址,克里斯汀发现,那地址就在她自己的城市里,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每天她都在等着电话铃响起;她非常确信,他一定会首先通过一个只闻其声的电话来尝试联络她,所以突然在校园里遇见他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准备。
“你好吗?”
他的微笑一如往常,但是其他的一切都每况愈下。
他更瘦了,如果这还有可能的话;外套的袖口新长出了一片茂密的线头,似乎是要遮住双手,那双手如今实在被咬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像被老鼠啃过一样。
他的头发垂下来盖过了眼睛,没有修剪,也没有涂发油;他的眼睛凹陷的脸上呈现为一块脆弱的三角形肌肤,绷在骨架上,跳到镜片后面,好像一条藏在风帽里的鱼。
他的嘴角叼了一根烟头,他们并肩走着的时候,他用烟头又点了一支烟。
“我很好,”克里斯汀说。
她心想,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了,我受够了,我已经为国际友好做过贡献了。
“你呢?”
“我现在住在这里,”他说,“也许我学经济学。
”
“那挺好的。
”他听上去不像是被任何学校录取了。
“我来看你。
”
克里斯汀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他已经离开了蒙特利尔,好离她近一点,还是他只是想去她家里做客,就像春天时那样;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想再给牵扯进来。
他们走到政治经济学系的大楼外面。
“我要在这里上课,”她说,“再见。
”她这样未免冷酷无情,她意识到了,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漂亮的姐姐们从前一直就是这么说的。
后来,她觉得自己真是失策,让他知道了自己上课的地方。
虽然每个学院里都贴着一张课程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的名字,再把她所有可能的行踪都用大写字母记到他的绿色便笺本里。
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让她清静过。
一开始,他在教室外面等她出来。
她草草和他打声招呼再继续往前走,但是没有用;他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成不变地微笑着。
后来,她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他,但那也无济于事,他还是跟着。
她对他多少有点害怕这件事——又或许只是难堪?——似乎只会激励他继续下去。
她的朋友们开始注意到他,问她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在她身后尾随;她根本答不出来,因为她自己也一无所知。
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开始在课间连走带跑,最后彻底跑了起来。
他倒是体力充沛,烟抽得那么凶,呼吸却好得出奇:他会快步跟在克里斯汀身后,不追近也不落后,似乎自己是一只拉绳玩具,用一根细线和她连在一起。
她知道他们有多可笑,在校园里飞奔而过,俨然动画短片里的场景,一头笨重的大象,被一只面带微笑却形容枯槁的老鼠追赶,两个人无休无止地演着默片喜剧经典的“你追我逃”[9];但她觉得,比起慢吞吞的走路时颈后的肌肤被他盯得寒毛倒竖,这样赛跑她反倒不那么紧张。
起码她的肌肉有了用武之地。
她计划好了路线、出口:她会冲进咖啡店女厕所的前门,再从店铺的后门出去,他就跟不上了,直到他发现了另一扇门为止。
她会试着在那些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拱门和走廊之间迂回穿梭,好把他甩掉,可是他似乎和她一样熟悉这片建筑迷宫。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去女生宿舍楼,安全地待在里面,看着他在门房那句“男士止步”的厉声呵斥中踉跄着停下来。
午餐成了一个难题。
她会坐在那,常常是和辩论社的其他成员一起,刚刚津津有味地吃起一个三明治,他就突然出现,像是从哪个看不见的下水道口冒出来的一样。
这时,她要么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从餐厅的人潮中硬挤出去,要么就任凭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把午餐吃完,同桌的每个人都非常清楚他的存在,聊天变得很不自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她的朋友们都学会了隔着老远就把他认出来的本事;她们站岗望风。
“他来了。
”她们会低声耳语,知道赛跑即将开始,还帮她整理东西。
有好几次,她厌倦了跑来跑去,就转过身去和他对峙。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会问他,气势汹汹地死盯着他,几乎双拳紧握;她想狠狠地摇晃他,揍他一顿。
“我想和你说话。
”
“好啊,我在这儿呢,”她会说,“你想说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会站在她面前,双脚动来动去,似乎略带歉意地微笑着(虽然她从来说不准那个笑容的真正意味,咬破了的嘴唇在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上方分开,嘴角扬起,整张脸硬邦邦的一动不动,为一个看不见的摄影师摆着姿势),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移动,仿佛在他眼中,她是万千的碎片。
虽然不胜其烦,他对她的追逐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谜一般的追逐本身让她也同样变得神秘起来。
之前从来没人觉得克里斯汀神秘。
对父母来说,她是个结实的胖子,勤恳老实,但没什么天分,就像面包一样稀松平常。
在两个姐姐那里,她姿色平平,她们用未尝给予彼此的那种宠爱来对待她:她没有成为竞争对手之虞。
在异性朋友看来,她是个可靠的人。
她仗义又努力,对他们之中喜爱运动的人而言,永远是网球比赛的好搭档。
他们邀她一起去喝啤酒,这样就能坐在啤酒屋里更干净、更受欢迎的“淑女和男伴”那一边[10],觉得让她和大家一样轮流买酒[11]理所应当。
压力大的时候,他们也会向她倾诉感情问题。
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没什么吸引人的。
克里斯汀对这些关于自己的评价一向照单全收。
童年时代的她就已经把自己认成了那个冒牌的新娘,或是那个丑陋的姐姐;每次故事一开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姑娘,美丽又善良,”她就知道说的不是自己。
从来就只是这样而已,可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的父母从未指望她成为社交场合的耀眼明星,因而即便她不是,他们也没有太过失望。
她不用像在其他同龄人中所见到的那样,为恋爱费尽心机,茶饭不思,而且她在异性的眼中,甚至还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她是个例外,她不属于他们谈论女孩时经常用到的任何一个分类;她不会故作暧昧,不会冷若冰霜,不会水性杨花或是恶言相向;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和他们一样,对大多数女孩不屑一顾。
可是,现在她身上有了一种无法名状的东西。
有个男人在追逐她,是个阴阳怪气的男人没错,但始终是个男人,而且他毫无疑问被她深深吸引,根本无法离开她的身边。
其他的男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细致眼光审视她,打量她,努力想搞清楚镜片后面那双眨个不停的眼睛究竟看上了她的哪一点。
他们开始约她出去,可是约完会回来,他们的好奇心还是没有得到满足,赋予她魅力的秘密依然深藏不露。
她那张看不透的圆脸,她那小熊一般结实的身躯,在他们眼中汇成了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克里斯汀感觉到了这些变化。
在浴缸里,她不再把自己想成一条海豚;相反,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水中精灵,或者,偶尔放肆的时候,玛丽莲·梦露。
每天的你追我逃成了一种习惯;她甚至对此翘首以盼。
其他的好处先不说,她还瘦了。
这几个星期里,他一直没有给克里斯汀打过电话,也没有在她家里出现。
他一定是认为自己的策略效果不够理想,也可能是察觉到她已经有些厌倦。
电话铃开始在清晨或者深夜,他能确定她会在家的时候响起。
有时,听筒里只有他呼吸的声音(她可以,或者说她觉得她可以,认出他特有的呼吸),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挂掉电话。
偶尔,他又会说他想和她说话,可即使她等上很长时间,也还是再无下文。
后来他变本加厉:她会在自己搭的电车上看见他,至少隔着三个座位,安静地对着她微笑;她会在熟悉的街道上感觉到他跟着自己,虽然,每当她没能坚持住置之不理的信念回过头去查看时,他要么踪影全无,要么就是正往一根树干或是一丛灌木后面躲。
白天,置身人群之中,她倒不是很怕他;她比他强壮,而且他最近也没有企图碰她。
可是白天越来越短,天气日渐寒冷,快到十一月了。
她常常是在暮色四合中回家,有时,只有微弱的橘色街灯打破四周的黑暗。
她忧心忡忡地想着他可能会用上的东西,剃刀、匕首、手枪;有一件武器在手,他就能迅速占得上风。
她不戴围巾,她记得报纸上那些女孩被人用围巾勒死的报道。
早晨穿上尼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