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2/3)
中、掌握主动的感觉。
此刻他就这么做了,欣赏着录音带与她现时演奏的旋律冲撞激荡的效果:《微声盼望》里叠进一段《安妮·萝莉》;《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与《请到棕色小教堂里来》[7]唱成了复调。
他惊讶于自己能有多恨她:他只见过她一次,在他蹚着积雪朝车库走的时候,她从自己那条难看的花窗帘的缝里恶狠狠地盯着他。
她的丈夫本该把那条小路上的积雪铲掉,但他没有动手。
第二天露易斯又来了,莫里森还没起床。
他醒了,然而凭着房里的那阵寒意——他能看见自己呼出来的气——和那股淡淡的油味,他就知道暖炉又出了什么毛病。
与其爬起来尝试用各种方法保暖,倒不如在床上躺到太阳完全升起来。
蜂鸣器响起来的时候,他拉过一条毯子包住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
“我想到了什么,”露易斯惨兮兮地说。
她进了门,他来不及把她挡住。
“不好意思里面很冷,”他说。
“我必须到你家来告诉你。
我再也不用电话了。
你应该把你的也扔了。
”
她把积雪从靴子上跺掉,莫里森则逃进了客厅。
窗户内侧有一层厚厚的积霜;他把煤气壁炉点燃。
露易斯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不耐烦地大步走着。
“你都没在听,”她说。
他从毯子里顺从地向她望过去。
“我想到的是这个:这座城市没有权利被安在这里。
我是说,凭什么呢?没有一座城市应该被安在这里,这个遥远的北国;它甚至都不在某个湖畔或是某条重要的河边。
它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攥紧双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一切都取决于他的答案。
莫里森赤着一只脚站着,回想起他自从来到这里后就常常在问自己一样的问题。
“这里最初是个贸易站。
”他开口,浑身发抖。
“可它看上去不像。
它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它什么都没拥有,它在哪里都可以。
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恳求着;甚至抓住了他毯子上的一个角。
莫里森避而不答。
“哎,”他说,“我拿几件衣服穿行么?”
“在哪间房里?”她狐疑地问。
“卧室,”他回答。
“那没问题。
那个房间没问题,”她说。
与他所担心的相反,她并没有想要跟着他进去。
穿好衣服回来,他发现她坐在地板上,握着一张纸。
“我们必须把圆圈合拢,”她说,“我们需要其他人。
”
“什么其他人?”他断定她是疲劳过度,她太用功了:她眼睛周围有深红色的斑点,脸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一片惨绿。
“我来给你画张示意图,”她说。
可她却坐在地板上,用铅笔的笔尖戳着那张纸。
“我希望想出我自己的体系,”她哀伤地说,“可他们不让。
”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或许你需要和什么人谈一谈,”莫里森说道,有点过于漫不经心。
她抬起头。
“但我正在跟你谈啊。
哦,”她说,恢复成一本正经的声音,“你指的是心理医生。
我之前看过一个。
他说我神智完全正常,而且是个天才。
他检查了我的头:他说我大脑里面的纹路和尤里乌斯·恺撒[8]的一样,只不过他的是军事头脑,我的是创新。
”她又开始用铅笔戳了起来。
“我给你做个花生酱三明治吧。
”莫里森开口,说出了当时他自己唯一渴望的东西。
直到几个月后他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才反应过来,当时他倒没想到问问自己,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尤里乌斯·恺撒大脑里面的纹路。
彼时,他正在思索,也许露易斯实际上并不是天才。
他感到很无助,因为自己无力回答;她会觉得他和其他人一样愚鲁,不管那些人是谁。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他进厨房:她知道电话就放在那里。
可他保证了不会去用。
等到他再走出来,捧着一片面包,上面费劲地涂好了冰冷的花生酱,她正蜷在他的大衣里,在壁炉跟前睡着了。
他轻轻地把面包放到她的身边,如同在树桩上为看不见的小动物留下面包屑一样。
随后他又改变了主意,把面包拿了回来,蹑手蹑脚地带到厨房里,自己吃了下去。
他点起炉灶,打开炉门,裹在从卧室拿来的毯子里读起了马维尔[9]。
她睡了将近三个钟头;他没听见她起来。
她出现在厨房的门口,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虽然她的口唇和双眼周围仍然泛着一丝略带青灰的苍白。
“这一觉正是我需要的,”她用原先那种干脆的语气说,“现在我得走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莫里森把脚从炉子里放了下来,送她到门口。
“不要摔跤啊,”他快活地在她身后喊着,她正沿着陡直的木楼梯往下走,双脚藏在大衣的围边下面。
楼梯上结了冰,他没有好好把它们清理掉。
房东太太很担心有人会在楼梯上滑倒,让她吃官司。
在楼梯底下,露易斯转过身对他挥手。
冻雾让空气渐渐变得厚重,结成了冰的水珠悬在半空;别人以前告诉过他,要是你在其中策马而过,冰棱会刺穿马肺,马会失血而死。
不过,他们一直等到某天早晨才告诉他,那天他发动不了汽车,冒着冻雾一路小跑到大学里,在咖啡间大声抱怨胸口剧痛。
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房屋一角。
接着他回到客厅里,感觉如同夺回失去的领地。
她的铅笔,连同她用过的那张纸——布满黑点和划痕,一份未得破译的密码,依然放在壁炉旁边。
他动手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转而又小心折好,把它放到了壁炉架上,他那些没回过的信都收在那里。
之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明知有工作在等着自己,但又觉得无所事事。
半小时后她又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正在盼着她来。
她面容忧伤,所有的线条都朝下,仿佛正有一只只小手在拉着下巴上的皮肤。
“喂,你一定得出来,”她说,乞求着,“你一定得出来不可,雾太大了。
”
“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莫里森问。
这样应付起来要容易一些。
说不定她是吃了什么东西,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他等着药效过去就可以了。
他自己一直很小心;这是个小地方,本地的毒贩很可能就是他的学生之一;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大脑退化成燕麦糊。
“不行,”她回答,“我再也不能跨过这扇门了。
这是不对的。
你一定得出来。
”她的表情变得狡黠,好像在盘算着什么。
“出来走走对你有好处。
”她说得合情合理。
她是对的,他锻炼得不够。
他套上厚重的靴子,又去找外套。
他们的脚下嘎吱作响,沿着街道连走带滑,露易斯飘然自喜,洋洋得意;她走在他身前一点,俨然下定决心要保持领先。
冻雾将两人包围住了,闷住他们的声音,雾气渐渐结晶,如同云杉针叶,长在电话线上,也长在屈指可数的树枝上,那些树木不免被他看作是营养不良,然而他猜想,对于当地人来说,它们必定代表树木的正常大小。
他小心地不让呼吸太过深长。
一群蜡嘴雀[10]在前方忽高忽低,婉转而啼,啄着花楸[11]树上最后的几颗红莓。
“真高兴没出太阳,”露易斯说,“太阳要把我脑袋里的细胞都给烧光了,不过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
莫里森朝空中瞥了一眼。
太阳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一片均匀铺展的灰色之中,一颗苍白的圆点。
他忍住一阵想要挡住眼睛以保护脑细胞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在企图压抑那件他不希望知道的事情,露易斯精神有些紊乱,或者,直说吧,她疯了。
“住在这里也没那么糟。
”露易斯说着,像小女孩一般在坚实的雪地上连蹦带跳。
“只是你非得要有内在的能量不可。
我很高兴我有;我觉得我拥有的能量比你多,莫里森,我拥有的比大多数人都多。
我搬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
“我们去哪?”莫里森发问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完了几个街口。
她带着他向西而行,沿着一条他并不熟悉的街道,又或者只是因为有雾的关系?
“去找其他人,还用说嘛。
”她回答,转过头鄙夷地扫了他一眼。
“我们必须把圆圈合拢。
”
莫里森一声不吭地跟着;很快就会有其他人了,他松了一口气。
她在一幢中等高度的高层楼房前停下。
“他们就在里面,”她说。
莫里森向前门走去,可她却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能进到那门里去,”她说,“它的朝向不对。
这扇门不对。
”
“这门怎么了?”莫里森问道。
或许这是一扇不对劲的门(而且他端详得越久,就越明白她的意思,平板玻璃和邪恶的闪光),但这也是一扇仅有的门。
“它朝着东面,”她说,“你难道不懂吗?这座城市分化成南北两极;一条河流把它一分为二;两个极点分别是煤气厂和电厂。
难道你从没注意过把它们连起来的那座大桥吗?电流就是这样通过的。
我们必须把自己脑中的磁极跟这座城市的磁极对齐,布莱克的诗说的就是这个。
不能中断那股电流。
”
“那我们怎么进去呢?”他接口。
她坐在了雪地里;他又开始担心她会哭起来。
“听着,”他急忙说,“我会侧过身从这扇门走进去,然后把他们带出来;那样我就不会中断电流了。
你完全不用穿过那扇门。
他们是谁?”他想了想又问。
认出那几个名字让他欢欣鼓舞:她终究还是没有疯,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她既有目标也有计划。
这很可能只是一种精心安排朋友见面的方式。
那两个人是贾米森夫妇。
戴夫是莫里森在走廊里问候寒暄过,却再没有深交的人之一。
他的太太最近刚生了孩子。
莫里森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都穿着居家上衣和牛仔裤;他设法解释来意,这很难,因为他也不太清楚。
最终他说他需要帮忙。
只有戴夫能来,太太得留下,和婴儿待在一起。
“我都不大认识露易斯,你知道吗,”戴夫在电梯里主动开口。
“我也是,”莫里斯说。
露易斯等在门前的草地上,一棵小枞树后面。
她看到他们之后便走了出来。
“孩子呢?”她问道,“我们需要那个孩子来把圆圈合拢。
我们需要那个孩子。
难道你不明白,没有它,这个国家就会分裂吗?”她气愤地对着他们跺脚。
“我们可以回头再去接他。
”莫里森说,这话让她平静了下来。
她说他们只需再聚齐另外两个人;她解释说,河两边的人他们都需要。
戴夫·贾米森提议他们搭他的车,可露易斯如今不坐车了:它们和电话一样糟,没有固定的方向。
她想要好好谈谈。
最后他们说服她上了那辆巴士,向她指出它是南北向行驶的。
她非得首先确认它开过那座应该开过的大桥,靠近煤气厂的那一座。
露易斯提到的另外一对夫妇住在一栋临河的公寓里。
她之所以选了他们,似乎并非因为他们是特别要好的朋友,而是因为,从他们的客厅里——她曾经去过一次——能同时看见煤气厂和电厂。
公寓的大门朝着南面;露易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对于露易斯的选择,莫里森并不太高兴。
这对夫妻是本地首当其冲的反美分子:他几乎每天都得在咖啡间里忍受保罗尖酸刻薄的戏谑,而莉奥塔又自有一套,在员工聚会上当着他的面大讲特讲缺德的美国人,然后再转过头对他说,“哦,我忘了——你就是个美国人,”嘴上装腔作势地称赞着,眼中却全无此意,他发现最好的辩白就是表示同意。
“你们这些美国佬跑到这里来,把我们所有的工作都抢走了,”保罗会这么说,而莫里森就会谦恭有礼地点头。
“没错,你们不该让这一切发生的。
我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雇用我?”莉奥塔会开始谈起美国人如何把所有的产业都收购了,莫里森就会说,“是啊,真不像话。
你们为什么要卖给我们呢?”他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他又不是宝洁公司。
他们想让他怎么样呢?他们自己又在做些什么呢,仔细想起来?不过保罗有一次在教员俱乐部里喝多了啤酒,失声痛哭,对他吐露心声说,他娶莉奥塔的时候她还很苗条,现在却臃肿不堪。
莫里森将那段坦白相告的记忆当作人质一般扣留着。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次保罗的效率比他自己所能达到的要高得多。
保罗立刻就明白了莫里森得花上几个小时,说不定是几个星期,才看出来的问题:露易斯有哪里不太对劲。
莉奥塔用一杯牛奶把她诱进了厨房,留下保罗独自在客厅里谋划起来。
“她疯疯癫癫的。
我们得把她送到疯人院去。
我们要假装和她一起去,这个什么圆圈的事情,然后等我们把她弄下楼,我们就抓住她,把她塞进我的车里。
这事儿出了多久了?”
莫里森不喜欢“抓”和“塞”这种词语。
“她不会进到车里去的,”他说。
“见鬼,”保罗说,“我才不要在这种鬼天气里走路。
再说了,有好几英里呢。
必要的话我们就用蛮力。
”他迅速往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瓶啤酒,等他判断他们应该都已经喝完了,他们就一起进了厨房,保罗小心翼翼地告诉露易斯他们该走了。
“去哪?”露易斯问。
她扫视着他们的脸:她看得出来他们在搞鬼。
莫里森感到内疚正渐渐渗进他的眼睛,于是把头转到一边。
“去接那个孩子,”保罗回答,“然后我们就能合拢圆圈了。
”
露易斯诧异地看着他。
“什么孩子?什么圆圈?”她说,考验着他。
“你知道的。
”保罗表现得很有说服力。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那杯几乎还是满的牛奶,然后说她准备好了。
她在汽车旁停下了。
“不去,”她说,站住了脚。
“我不要到那里面去。
”等到保罗抓住她的手臂,半是宽慰,半是威吓地说,“乖,做个好姑娘。
”她挣开了他,沿着马路跑走了,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莫里森没有勇气去追她;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个叛徒了。
他呆呆地看着,而戴夫和保罗在她身后追着,终于把她抓住,然后半抬着她往回走;他们抱着她,她在那件毛皮大衣里面扭来扭去,又踢又蹬,仿佛那是个麻袋一般。
他们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气。
“把后门打开,莫里森。
”保罗说,像个军官似的,对他投去鄙夷的一瞥,似乎他除此之外百无一用。
莫里森照做了,露易斯被扔进车里,戴夫按住她,差不多是揪着她的脖子,而保罗则抓着她的脚。
她的反抗不如莫里森预想中那么激烈。
他上了车,坐在她的一边;戴夫在另一边。
莉奥塔过了很久才蹒跚下楼,这时已经坐到了前座上;他们一发动车她便转过身来,对露易斯说些假惺惺的逗人开心的话。
“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去?”露易斯悄悄地问莫里森。
“是去医院,是吗?”她几乎是怀着希望,也许她一直在指望着他们会这么做。
她朝莫里森靠了靠,她的大腿蹭着他的;他努力不去把腿挪开。
他们到达市郊的时候,她又对莫里森耳语。
“这是件蠢事,莫里森。
他们在做蠢事,不是吗?等我们开到下个红灯,打开你这边的车门,然后我们就跳车逃跑。
到我家去。
”
莫里森对她惨然一笑,可他差点就想试一试了。
尽管他清楚自己无力做任何事情来帮助她,而且也不想承担这份责任,他同样不愿让自己操心接下来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任命为行刑队队员的人:这并非他的选择,而是他的义务,谁都不能责怪他。
冻雾没那么浓了。
天色变得越来越灰,越来越蓝:他们正向东而行,日光渐行渐远。
精神病诊所在城外,经过一条蜿蜒曲折、呆板木然的车道才能抵达。
那些楼宇和大学里一样,是一堆迥然不同、一度新潮过的建筑风格大集合:同样毫不和谐的碎裂空间,同样追赶时髦的惨淡失利。
政府机构,莫里森心想;它们十有八九是同一个建筑师的手笔。
他们去入口接待处的时候,露易斯非常平静。
里面有一个玻璃面的小隔间,装饰着简易的圣诞铃铛,是用红色和绿色的美术纸剪出来的。
保罗与接待员交谈的时候,露易斯静静立着,带着一丝愉悦又容忍的微笑侧耳细听;然而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出现时她说,“我一定要为我的朋友们道歉;他们喝多了,正在搞恶作剧捉弄我呢。
”
实习生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保罗咆哮起来,说着露易斯关于圆圈和极点的理论。
她全盘否认,还告诉实习生他应该去报警;玩笑归玩笑,但这可是滥用公共财产。
保罗向莫里森求援: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唔,”莫里森闪烁其词,“她的行为举止确实有点反常,不过也许还不至于……”他的目光飘向那些假装摩登的内室,那些天晓得是通往哪里的走廊。
一个无精打采的人影正沿着其中一条走廊踽踽而行。
露易斯应付得那么好,她那么镇定,她差点就让那个实习生信服了;然而,她在发现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失控了。
她开玩笑地往保罗胸口推了一把说,“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在这里。
你不会进到圆圈里的。
”她转向那个实习生,然后神情凝重地说,“现在我得走了。
我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
我是在防止内战。
”
登记完之后,她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被拿走,锁进保险箱里(“这样它们就不会被病人偷走了,”接待员说),按照她的要求,她家里的钥匙,送到了莫里森的手中,她被夹在两个实习生之间消失在其中一条走廊里。
她并没有哭。
她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说再见,不过她朝